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六


  這幾下變故實在來得太快,段譽霎時間不知身在何處,但聽得四下裏紛紛有人吆喝:「莫讓賤人逃了!」「別怕她的毒箭!」「放飛刀!放飛刀!」跟著叮叮噹噹一陣響,許多暗箭落地,他身子又是一揚,馬蹄聲響,已是身在馬背,只是手腳都被縛住了,卻彈不得。只覺自己後頸靠在一人身上,鼻中聞到陣陣濃幽香,正是那黑衣女子身上的香氣。蹄聲得得,既輕且穩,敵人的追逐喊殺之聲,已在身後漸漸消失。黑玫瑰是的,黑衣女子全身是黑衣,黑夜中一團漆黑,只是濃香陣陣,更增幾分詭秘。

  黑玫瑰一口氣便奔出數里,段譽道:「姑娘,沒料到你這麼好本事,請放我起來罷。」黑衣女子哼了一聲,並沒有答話。段譽手腳被帶子緊緊縛住了,那馬每跨一步,帶子束縛處便收了一收,手腳越來越痛,加之腳高頭低,有如倒懸,頭腦中一陣陣的暈眩,當真是說不出的難受,又道:「姑娘,快放了我!」突然間啪的一聲,臉上熱辣辣的已吃了一記耳光。那女子冷冰冰的道:「別囉唆,姑娘沒問你,你就不許說話!」段譽怒道:「為甚麼?」拍拍兩下,又連續吃了兩記耳光。這兩下打得比第一下更重得多,只打得他右耳中嗡嗡作響,幾乎耳朵也被她打聾了。

  段譽性子極是執拗,大聲道:「你動不動便打人,快放了我,我不願跟你在一起。」突覺身子一揚,已被黑衣女子從馬背摔到了地下,可是手足均被帶子縛住,帶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女子手中,段譽便被黑玫瑰拉著,在地下橫拖而行。那女子口中低喝,命黑玫瑰緩緩而行,問道:「你服了麼?聽我的話了麼?」

  段譽大聲道:「不服,不服!不聽,不聽!適才我死在臨頭,尚自不懼。你小小折磨我一下,我——我怕——」他本想要說「我怕甚麼?」但他身子恰好被拉過路上兩個高起的土丘,連續被拋了兩拋,兩句「甚麼」都咽在口中,說不出來。黑衣女子冷冷的道:「你怕了罷!」一拉彩帶,將他提上馬背。段譽道:「我是說『我怕甚麼?』快放了我,我不願給你牽著走!」那女子「哼」的一聲,道:「在我面前,誰有說話的份兒?我要折磨你,便叫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豈是『小小折磨』這麼便宜?」說著左手運勁一送,又將段譽拋在地下,著地拖行。

  段譽心下大怒,暗想:「人家口口聲聲的罵她小賤人,倒是有三分道理。」叫道:「你再不放手,我可要破口罵人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你有膽子便罵。我這一生之中,被人罵得還不夠麼?」段譽聽她最後這兩句話中,隱隱含有淒苦之意,一句「小賤人」剛要吐出口來,心中一軟,便即忍住。那女子等了片刻,見他不再作聲,說道:「哼,料你也不敢罵!」

  段譽道:「我是聽你說得可憐,是不忍罵,難道我還怕了你不成?」那女子一聲呼哨,催馬快行,黑玫瑰放開四蹄,急奔起來。這一來段譽可就苦了,頭臉手足,給道上的沙石擦得鮮血淋漓。那女子叫道:「你投不投降?」段譽大聲罵道:「你這不分好歹的潑辣女子!」那黑衣女子道:「我本來便是個潑辣女子,你不說我便不知道麼?我有甚麼不分好歹了?」段譽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對你——對你——一片好心——」突然腦袋在路邊一塊突出的石頭上一撞,登時昏了過去。

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只覺頭上一陣清涼,便醒了過來,接著口中泊泊進水,段譽急忙閉口,卻忍不住咳嗽起來。一這咳嗽,口鼻之中入水更多。原來他仍被縛在馬後拖行,那黑衣女子見他昏暈,便縱馬穿過一條淺水小溪,令他全身被清水一浸,立即醒轉。幸好小溪甚窄,黑玫瑰幾步間便跨了過去。段譽衣衫濕透,腹中又被水灌得脹脹地,全身到處都是傷,真是說不出的難受。那女子道:「你服了麼?」段譽心想:「世間竟有如此蠻不講理的女子,也算是造物不仁。我既落在她的手中,再跟她說話也是多餘。」

  那女子連問幾聲:「你服了麼?苦頭吃得夠了麼?」段譽不理不睬,只作沒有聽見。那女子怒道:「你耳朵聾了麼?怎地不答我的話?」段譽仍是不理。那女子勒住了馬,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轉。其時晨光曦微,東方已現光亮,只見段譽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,怒氣沖沖的瞪視著她。

  那女子怒道:「好啊,你明明沒昏過去,卻裝死跟我鬥法。咱們便鬥個明白,瞧你厲害還是我厲害。」說著一躍下馬,身子輕輕一縱,已在一株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,唰的一聲,在段譽臉上抽了一記。段譽這時首次和她正面朝相,原來那女子臉上蒙了一張厚厚的黑色面幕,只露出兩個眼孔,一雙眼明如點漆,如電般射了過來。

  段譽微微一笑,心道:「你要叫我回答你的說話,只怕是難於登天。」那女子道:「這當口虧你還笑得出!你笑甚麼?」段譽向她裝個鬼臉,裂嘴又笑了笑。那女子揚手拍拍連抽了七八下。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,揚揚不理。只是這女子落手甚是陰毒,樹枝每一下都打在段譽感覺最敏銳的處所,他好幾次忍不住想叫出聲來,但終於強自克制住了。

  那女子見他如此倔強,微一沉吟,道:「好!你假裝聾子,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聾子。」伸手入懷,摸出一柄匕首來,刃鋒長約七寸,寒光一閃一閃,向著他走近兩步。

  那女子提起匕首,對準段譽的左耳,喝道:「你有沒有聽見我的說話?你這隻耳朵還要不要了?」段譽仍是不理。那女子雙眼露出兇光,正要匕首一落,便往他左耳中刺將下去,忽聽得十餘丈外一人喝道:「小賤人,又想行兇害人麼?」聲音中充滿了威嚴。那女子一提彩帶,已將帶子一端甩上了身後的一根樹枝,登時將段譽的身子高高懸起,回過身來,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快步走來,雙手空空,腰間掛著一柄單刀。這漢子並非奔跑,但兩人相距十餘丈,倏忽之間,那人已走到那女子的跟前。

  段譽見這人淡金面皮,一身黃布短衣,一張四方國字臉,兩腿兩臂都較常人長得甚多,約莫三十左右年紀,雙目烔烔,穩穩的站在當地。那女子道:「你便是金大鵬麼?人家說你輕功了得,哼,我若不是拷問這小子,一路緩行,你也未必追得我上。」那漢子道:「我若不是道上有事,遲到了一個時辰,也不能讓你逃走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現下你追上啦,金大鵬,你要怎樣?」

  金大鵬道:「成都城中的賣藥王老漢,可是你殺的?」那女子道:「是便怎樣?」金大鵬道:「王老漢是我好朋友,他濟貧救人,一生做的都是好事,犯上了你甚麼事,你要加害於他?」那女子道:「哼,有人中了我的藥箭,王老漢強行出頭,給他治好了,你知不知道?」金大鵬道:「賣藥治病,原是他本份。」

  突然間嗤的一聲輕響,跟著噹的一聲響,一枝短箭已插在金大鵬的腳邊,這箭長不過三寸,箭身已沒入土中,只餘黑色箭羽在外,只見金大鵬唰的一聲,將手中單刀還入了腰鞘中。原來在這電光石火般的剎那之間,那女子已向金大鵬射了箭,而金大鵬拔刀格箭,還刀入鞘,雙方都是不動聲色的在一瞬間動過了手。那女子道:「你手腳很快啊。」

  金大鵬道:「你也不慢!香藥叉木婉清名不虛傳。」段譽一聽「香藥叉木婉清」六字,心道:「啊喲,你認錯人了。」大聲說道:「金兄,她不是香藥叉木婉清。」金大鵬道:「尊兄何以得知?」段譽道:「我認得木婉清,木婉清便是鍾夫人,這惡女子卻是個姑娘。」

  金大鵬臉上掠過一陣迷惘之色,道:「香藥叉嫁了人麼?嫁給那一個倒楣傢伙姓鍾的?」只聽得嗤嗤兩響,錚的一聲,兩件暗器一齊落在段譽懸身的樹下,一件是枝黑色短箭,另一件暗器是枚金錢,錢上的小孔剛好套中短箭。原來那女子反手向段譽射了一箭,金大鵬發出金錢,將短箭擊落,救了段譽一命。段譽看到兩件暗箭,才知自己適才在死裏逃生,已從鬼門關裏打了一個轉,重回人世。只聽那女子怒道:「誰說我木婉清嫁了人?天下男子沒一個好人,有誰配做我丈夫。」

  金大鵬道:「這位尊兄多半是弄錯了。」段譽聽這女子自認是「香藥叉木婉清」,心想這中間定是另有隱情,這姑娘雖是潑辣惡毒,諒來也不會去冒認做人家的妻子,便道:「金兄說得是,我只道『見人就殺鍾萬仇』的妻子叫做木婉清。」那姑娘「呸」的一聲,道:「原來這婆娘冒我姓名,她說她叫做香藥叉木婉清,是不是?」段譽道:「金兄,那鍾萬仇濫殺無辜,和這個黑衣姑娘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。」

  「一對」兩字剛出口,眼前青光閃動,甚麼兵刃已砍向他的面門,段譽手足被縛,身在半空,自是無法抗禦,但縱然他好好站在地下,雙手各有兵器,也決計擋不了這快如閃電的一擊。他雙眼一閉,只聽得噹噹幾下響聲過去,那姑娘的兵刃居然沒砍到他身上。他睜開眼來,只見一團黑影,一片黃霧,在眼前迅速無論的滾來滾去,黑影和黃霧之中兩道白光來回閃動,叮叮噹噹的兵刃撞擊之聲,直是密似聯珠。

  段譽心道:「謝天謝地,要讓這位金兄得勝才好。」只聽得木婉清一聲呼叱,兩人托地跳開,但見金大鵬單刀已然入鞘,神定氣閒的站在當地。木婉清手中執著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,凝視敵人。金大鵬道:「勝敗未分,木姑娘怎地不鬥了?」木婉清道:「『一飛沖天』金大鵬,這幾年來江湖上好響的名頭,哼哼!」金大鵬道:「怎樣?」木婉清道:「五百招之內,未必便勝得了姑娘。」金大鵬道:「不錯!五百招之後呢?」木婉清道:「咱們便試試。」聲音甫畢,長劍劍尖已指到金大鵬的咽喉。

  噹噹一聲響,金大鵬抽刀格劍,還刀入鞘,喝道:「我金大鵬堂堂男子漢,豈能與你這小妖女鬥到五百招以外?成都賣藥王老的血債,暫且寄下了。只是你不得有傷這位尊兄的性命。」木婉清道:「咱們的帳幾時了結?」金大鵬道:「待我五百招內收拾得了你這小妖女之日,自來找你。我吩咐的話,你可聽見了?」木婉清昂然道:「你幾曾聽見香藥叉受過誰的吩咐?」金大鵬道:「好,我敬你武功非凡,這位尊兄的平安無恙,算是我金大鵬求你的。」木婉清道:「是你求我了?」金大鵬沉聲道:「是我求你了。」

  木婉清哈哈一笑,得意非凡,段譽自與她相見以來,第一次聽到她笑聲中充滿衷心的歡愉,不但高興之極,笑聲中甚至帶著幾分少女的天真。只聽她道:「一飛沖天金大鵬居然出口求我木婉清來啦,這個人情不能不賣。我只答應你不殺此人,毆打折辱,斬手斷腳,姑娘可沒擔保。」也不等金大鵬再說甚麼,唿哨一聲,招呼黑玫瑰過來,飛身上了馬鞍,手中長劍擲出,嗤的一聲,割斷了懸掛段譽在樹的彩帶。帶子一斷,段譽的身子和長劍同時落下。便在此時,黑玫瑰已奔到樹底,木婉清右手抄住長劍,左手抓住段譽後領,將他往馬鞍橋上一放。黑玫瑰四蹄翻飛,絕塵而去。金大鵬見她臨去時露了這一手絕藝,不禁長嘆一聲:「好妖女,當真了得。」

  木婉清將長劍插回劍鞘,說道:「名滿天下的一飛沖天,今日也奈何不了我。哼哼,他再去鑽研武功,難道我天天睡覺,功夫便不長進了?姓段的小子,你服了我沒有?」段譽不聲不響,仍是跟她來個裝聾作啞。木婉清心情十分舒暢,又道:「江湖上都說一飛沖天金大鵬,乃是武功中後起之秀,除了上一輩的『三善四惡』之外,數他最為了得。可是他卻出言相求於我。」

  段譽心道:「他是好男不與女鬥,這才饒你,你在這裏胡吹甚麼大氣?」但他適才眼見金大鵬的神情,知道「一飛沖天」雖是名滿天下,卻也絕不敢小覷木婉清,心想這個妖女潑辣狠毒,武功倒確也厲害。正想到此處,木婉清突然將他肩頭一板,把他的臉孔轉了過來,一見到他面上欽佩之色未去,哈哈笑道:「倔強小子,你口中不說,心裏卻服了我,是不是?」

  她心裏這一喜歡,路上便不再折磨段譽,片刻間便騎入了一堆墳墓之中。段譽一看,那正是萬劫谷的入口處,只見她翻身下了馬背,走過去扳動墓碑,所使手法,正與鍾靈所說一模一樣。墓門一開,她提了段譽,跨步而入。段譽身子比她高出半個頭,說到重量,少說也比她重了三四十斤,但她提在手中,竟是輕若無物。她跨進棺材,仍是由那小婢接了進去。

  三人一到光亮之處,那小婢失聲驚道:「木姑娘,怎——怎麼你帶了段公子來?咱——咱們小姐呢?」木婉清冷冰冰的道:「叫你夫人出來。」那小婢道:「老爺受了傷,夫人離開不開她,請姑娘進去敘話。」木婉清厲聲道:「你叫她出來。你老爺便是這當兒要死,也叫她出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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