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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▼第六回 橫拖倒曳

  怒江王、三掌絕命秦元尊見段譽聽到自己的名字,神色仍是淡淡的,絕無震驚之意,這種事情倒是生平少見。自他成名以來,本就罕逢敵手,但即使是比他武功更強的高手,聽到他的名字時也不免聳然動容,絲毫不敢看輕,他那知段譽從來未曾涉足江湖,於武功中任何事情都是一概不知,別說是他三掌絕命秦元尊,就是武功中被尊為泰山北斗的「三善四惡」,他聽了也是無動於衷。

  武林中人不論武功高下,於「名」之一字都是看得極重,秦元尊只道段譽有意輕視於己,心下自是極怒,但見他從容自若,若不是在武功上有恃無恐,絕不敢如此大膽,常言道:「真人不露相」,想必是個極厲害的人物,當下右手微擺,止住兩名欲上前難為段譽的漢子,問道:「足下何門何派?尊師何人?」

  段譽道:「為學豈可有於門戶之見!在下無門無派!我師父專研公羊之學,他的名字說來你也未必知道。」秦元尊武功極高,但甚麼公羊、穀梁、春秋、左傳,他卻也是畢生從未聽過,聽段譽侃侃而言,心想:「我果然沒有莽撞,甚麼公羊之學,這種旁門左道的武功,卻是沒見識過。」他盛名之下,不肯稍有挫折,行事加倍謹慎,又問:「足下來此有何貴幹?」廳上眾人見秦元尊對段譽越是客氣,也都猜他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。

  段譽道:「在下來向此間主人報一個訊。」秦元尊道:「報甚麼訊?」段譽嘆了口氣,道:「我來遲了一步,報不報訊也是一樣了。」秦元尊道:「報甚麼訊,快快說來。」語氣逐漸嚴峻。段譽道:「我見了此間主人,自會相告,跟你說有甚麼用?」秦元尊微微冷笑,隔了片刻,才道:「你要面告,那就快說罷。稍待了一會,你二位便得去陰世中去敘會了。」段譽道:「主人是那一位?在下要謝過借馬之德。」

  他此言一出,廳上眾人的目光一齊望向坐在椅上的那個黑衣少女。段譽一怔:「難道這位姑娘便是此間主人麼?她一個嬌弱女子,被這許多強敵圍住了,看來性命已是難保。」只聽那女子緩緩的道:「借馬給你,是我衝著人家的面子,何謝之有?你不趕去救人,又回來幹甚麼?」她口中說話,臉孔仍是朝裏,並不轉頭。

  段譽道:「在下騎了黑玫瑰,途中遇到伏擊,有人誤認在下便是姑娘,口出不遜之言,在下覺得不妥,非來向姑娘報個訊息不可。」那女郎道:「報甚麼訊?」她語音極是清脆動聽,但語氣中冷冰冰地不帶絲毫暖意,聽入耳中,令人說不出的不舒服,似乎這女子對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,她自己生在世上,已是行屍走肉一般,又似乎她對人人都懷有極大的敵意,恨不得將世人殺個乾乾淨淨。

  段譽聽她言語無禮,微覺不快,但隨即想到,她已落入強仇手中,處境凶險之極,心情失常,原亦難怪,反而起了同情之心,當下溫言說道:「在下心想這兩個強徒意欲加害姑娘,在下仗著馬快,得脫危難,但姑娘卻未必知道有仇人來襲,因此上趕來報知,想請姑娘及早趨避,不料還是來遲了一步,仇人已然到臨。真是抱憾之至。」

  那女郎冷笑道:「你這般假惺惺的來討好我,到底是何用意?」段譽怒氣上衝,朗聲道:「在下與姑娘素不相識,只是既知有人意欲加害,豈有袖手之理?『討好』兩字,從何說起?」那女郎道:「你知道我是誰?」段譽道:「不知。」那女郎道:「我聽鍾福說道,你全然不會武功,居然敢在谷中直斥谷主之非,膽子可謂不小。現下捲入這是非圈中,意欲如何?」

  段譽怔了一怔,道:「我本想來報了這個訊,即便趕回家中。」說到這裏,又嘆了口氣道:「看來姑娘固是不免,我段譽也是大禍臨頭了。卻不知姑娘何以和這干人結仇?」

  那黑衣女子冷笑一聲,道:「你憑甚麼問我?」段譽又是一怔,道:「人家私事,我原是不該多問。好啦,我訊已帶到,這就對得住你了。」黑衣女子道:「你沒料到要在這兒送了性命罷?可後悔麼?」段譽聽出她語氣中含有譏嘲之意,便朗聲道:「大丈夫行事,但求義所當為,有何後悔可言?」黑衣女郎哼了一聲,道:「憑你這點能耐,居然也自稱大丈夫了。」段譽道:「是否英雄好漢,豈在武功高下?武功縱然天下第一,倘若行事卑鄙齷齪,也當不得『大丈夫』三字。」黑衣女子道:「秦老先生,這位段爺的話你可聽見了?各位行事,不見得如何光明磊落罷?」

  坐在秦元尊身旁的老嫗突然發話道:「賊賤人,儘拖延時候麼?起身動手罷——」黑衣女子冷冷的道:「你已活了這大把年紀要死也不爭在這一刻。青松道人,你來找我晦氣,萬劫谷中的人知不知道?」一個鬚髮蒼然的道人臉色微變,道:「我是為徒兒報仇,跟萬劫谷中有甚麼相干?」黑衣女子道:「我問你,你事先有沒有去求香藥叉相助?」

  青松道人怒道:「咱們這裏這許多高手在此,難道還收拾不了你?」那黑衣女子道:「你兩次沒敢正面答我,定是去求過香藥叉了。你居然能從萬劫谷中出來,倒是造化不小。」

  青松道人道:「我又沒進萬劫谷去。誰說我進去了?」黑衣女子緩緩點了點頭,說道:「是了!你是派了個替死鬼帶信進去。」青松道人臉上閃過一絲慚愧之色,大聲道:「咱們兵刃上見高下罷,囉唆些甚麼?」段譽在旁聽著黑衣女子和這幾人鬥口說話,瞧這神氣,秦元尊等一干人尚未佔到上風,勝敗之數,尚須打過方知,而青松道人的語氣之中,對那黑衣女子更是怕得厲害,不由得心下暗暗稱奇。這些人連聲挑戰,卻沒一個逕自上去動手。

  只聽黑衣女子又道:「姓段的,這許多人要打我一個人,你說怎麼辦?」段譽道:「嗯,黑玫瑰就在外面,你若能突圍而出,趕快騎了它逃走。這馬腳程極快,他們追你不上。」黑衣女郎道:「那你自己呢?」段譽沉吟道:「我跟他們素不相識,無怨無仇,說不定他們不來跟我為難,也未可知。」

  黑衣女子嘿嘿冷笑兩聲,道:「他們肯這麼講理,也不會這許多人來圍攻我一個了。你的小命是活不成的啦,要是我能逃脫,你有甚麼心願要我給你去辦?」段譽心下一陣難過,道:「有一位鍾姑娘,在無量山中給神農幫扣住了,她媽媽給了我這隻盒子,要我送去給我爹爹,以便設法救人。倘若——倘若——夠脫身,最好能替在下辦了此事,我感激不盡。」說著走上幾步,將那隻金鈿盒遞了過去。

  這時他離那黑衣女子的背後不過兩尺,鼻中忽然聞到一陣香氣,似蘭非蘭,似麝非麝,氣息雖不甚濃,但一聞之下,頭腦微感暈眩,身子晃了一晃。黑衣女郎並不接他盒子,問道:「聽說這鍾姑娘生相貌極美,是你的意中人麼?」段譽道:「不是,不是。鍾姑娘年紀甚小,天真瀾漫,我那有——那有此意?」黑衣女郎左臂伸後,將他手中將金鈿盒子取了去。段譽見她手上戴了一隻薄薄的絲質黑色手套,不露出半點肌膚。

  黑衣女子緩緩將鈿盒放入懷中,說道:「青松道人,你給我滾出去!」青松道人顫聲道:「你說甚麼?」黑衣女子道:「你滾出廳去,我今天不想殺你。」青松道人手中長劍一挺,喝道:「你胡說甚麼?」聲音發抖,也不知是出於憤怒,還是出於害怕。黑衣女郎道:「你知道我是衝著你師妹的面子,這才饒你,給我滾出去。」青松道人臉如土色,手中長劍的劍尖慢慢垂了下來。

  段譽聽那黑衣女子言語極是無禮,喝令青松道人滾出廳去,料想青松道人必定勃然大怒,那知他臉色一陣猶豫、一陣恐懼,突然間噹啷一聲響,長劍落地,雙手掩面,奔了出去。他剛伸手去推廳門,坐在秦元尊下首的老嫗右手一揮,一柄飛刀疾飛出去,正中青松道人後心。青松道人一跤摔倒,在地下爬了丈許,這才死去。

  段譽怒道:「喂,老太太,這位道人是你們自己人啊,你怎地忽下毒手?」那老嫗顫巍巍的站起身來,全神貫注的凝視黑衣女子,對段譽的說話竟是聽而不聞。廳上餘人也均刀槍在手,作勢要撲了上去,只須有人一聲令下,那黑衣女子立時便遭亂刀分屍之禍。

  段譽一見這等情勢,不由得激動心中義憤之情,大喝:「你們這許多漢子,圍攻一個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,這世界還有天理麼?」搶上數步,擋在黑衣女子身後,喝道:「你們膽敢動手?」他雖是不會半點武功,但正氣凜然,自有一股威風。

  秦元尊道:「閣下定是要招攬這件事了?」段譽道:「不錯,我不許你們以眾凌寡,恃強欺弱。」秦元尊道:「閣下跟這不要臉的小賤人是親是故?受了何人指使,前來橫加插手?」

  段譽搖頭道:「我跟這位姑娘非親非故,只是世上之事,總抬不過一個『理』字,我勸各位得罷手時且罷手,群相欺侮一個孤身少女,算是甚麼英雄。」低聲道:「姑娘快逃,我設法穩住他們。」黑衣女子也低聲道:「你為我送了性命,不後悔麼?」段譽道:「死而無悔。」黑衣女子又問:「你不怕死麼?」

  段譽嘆了口氣,道:「我自然怕死,可是——可是——」黑衣女子突然大聲道:「你手無縛雞之力,逞甚麼英雄好漢?」右手突然一揮,兩根彩帶飛出,將段譽雙手雙腳分別縛住了,便在此時,左手連揚。段譽耳中只聽得咕咚、砰彭之聲連響,左右都有人摔倒,眼前刀劍之光耀眼,跟著眼前一黑,幾枝燭火同時被人打熄,自己身子如同騰雲駕霧一般,被提在空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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