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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四回 神馳目眩

  這一次他在湖畔所有隱蔽的地方都細細探尋了。但花樹草叢之後,每一處都是堅岩巨石,每一塊堅岩巨石都連在高插入雲的峭壁上,別說出路,連蛇穴獸窟也無一個。段譽口中曲子越唱越低,心頭也越來越沉重,待得回到瀑布之前,腳也軟了,不禁頹然坐倒。

  失望之中,心生幻想:「若我變作一條游魚,從瀑布中逆水而上,便能游上峭壁。」他眼光逆著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,只見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潤如玉,瞧這模樣,千萬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,不知經過多少年的衝激磨洗,將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,後來瀑布水量減少,才露了這片如銅鏡的石壁出來。

  段譽忽然想起,無量劍西宗掌門人雙清在比劍受挫之後,曾有言行譏刺東宗掌門人左子穆,問他這幾年來參詳玉壁,是否大有心得,左子穆臉有慍色,說道本派之事,何以在外人面前言講,雙清便即住口。他又想起無量劍所以與神農幫結下深仇,乃因不許神農幫到後山採藥所致,這無量山後山峰巒連綿,盡是荒山野嶺,採些藥草,有甚麼關係?段譽心思極是機敏,此時忽然起疑,便將進入劍湖宮後所聽到各人的一言一語,都在心中思量一番,登時記起,鍾靈曾提到「玉壁」兩字,左子穆卻急以甚麼「珍珠寶貝」的話來岔開,鍾靈當時連連冷笑,看來這玉壁是山壁之一壁,而非璞壁之「壁」。眼前這塊山壁晶壁如玉,又是在無量山後山,顯與今日各種事端定有重大的干係。

  跟著又記起自己墮崖之前,甘人豪曾連連呼喝,說此處是無量劍禁地,不許擅入。他心下尋思:「我隨馬五德老先生來劍湖宮時,曾問他無量劍東西南三宗,何以每隔五年便比劍一次?在這劍湖宮中居住五年,到底有何好處?馬老先生搔搔頭皮,說道:『這是他們派中的重大隱秘,外人不得而知,也不便詢問。』」他將各種線索前後一加推敲,心下已自恍然,看來這玉壁之上,刻著甚麼劍法的秘密,無量劍上代規定,那一宗比劍得勝,便能在此參詳五年。他一想通此點,各種疑團立時豁然而解,無量劍各宗如何力爭劍湖宮、如何不許神農幫前來採藥、此處為何成為禁地、雙清何以要提到參詳劍法、左子穆何以含糊抵賴等等情由,均已前後貫通。

  段譽自幼深受佛儒兩家之學薰陶,於武功一道極為憎厭,此次離家出走,便因不肯學武而起,這一日來,連受毆辱,被逼服食毒藥,皆是受了武人欺侮,心下厭惡更深,一想到這石壁與武學有關,當即轉過了頭,正眼也不去瞧它,心想:「天下功毆仇殺,紛紛擾擾,皆因武力而起。玉壁上倘是記載著天下無敵的武功,那便是為患世人禍胎,其流毒遠勝金靈子和斷腸散了。」

  他在湖畔走來走去,終於好奇心起,心想:「聽那雙清和左子穆的口氣,似乎這玉壁上的秘訣極難參詳,否則也用不著鑽展五年仍無多大心得,我倒要瞧瞧那是甚麼古怪。」當下抬頭向石壁望去。但見壁上光盪盪地,一絲絲紋路也無,就如一張白紙,那裏有甚麼武功秘訣,劍術圖譜。段譽正視斜睨,心想:「古人的傳言未必是真,無量劍的上代說不定為了要弟子勤於練劍,想了這法子出來以資激勵。又或者我的猜測根本不對。」

  他瞧了一會,又飢又累,倒在地下便睡著了。次日醒來,肚中餓得咕咕作響,這谷中偏無果樹,連草莓野粟也無。到得中午,段譽餓得實是耐不住了,只得摘些茶花的花瓣放入口中咀嚼。這些花瓣顏色極艷,滋味卻甚苦澀,其時飢不擇食,也顧不得許多,直吃了八九朵大茶花,飢火方得稍抑。

  已挨了幾個時辰,日頭偏西,湖上幻出一條長虹,顏色艷麗無倫。段譽知道有瀑布處,水氣映日,往往便現彩虹,心想我臨死之時,老天爺還讓我目睹美景,當真待我不薄,而葬身於湖畔花下,倒也風雅得緊。他向來豁達瀟灑,心下一寬,便又沉沉睡去。

  這一覺睡得甚長,待得醒轉,已是中夜,他抬起頭來,又往那石壁上瞧去,只見石壁上赫然畫得有兩件物事。段譽一怔,揉了揉眼睛,仔細看時,原來是兩個黑影,一條彎彎之物,倒像是日間所見的彩虹,另一個卻是一把劍影。這柄劍的影子清晰異常,劍柄、護手、劍身、劍尖,無一不是似到十足,段譽微一凝思,已知石壁對面必有一劍,月光斜射,於是將影子映到了石壁上去。但見這劍影的尖頭指著彎物的一端,段譽看那彎物,越看越似彩虹,不一會月上微雲被風吹走,月光大盛,劍影更黑,那彎物的影子中竟發出班爛七色,一條一條,層次分明,和那彩虹一模一樣。

  段譽大奇,心想:「怎地影子中會有彩色?」眼光從石壁移到對面,只見峭壁之中,隱隱有光彩流動。他登時省悟:「是了,原來這峭壁中嵌有一劍,更有一件彩虹般的寶石,寶石上原有七色,月光將這顏色映到玉壁之上無怪如此艷麗不可方物!」只是寶物存放之處,距地數十丈高,無論如何無法上去瞧個明白,從下面望將上去,也只是隱約見到寶光,倒是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奇幻極麗,觀之神為之奪。但看不到一盞茶時分,月亮移動,那影子由濃而淡,由淡而無,石壁上只餘銀白一片。

  段譽無意中發現了這個秘密,心想:「原來無量山玉壁上的秘密,竟是在此。若非墮入谷中,便未必能看到影子,而月光斜照側射,一年中又未必有多少時候恰好將寶光映上石壁。無量劍中人多半是白天前來參詳,望著石壁傻看,說不定還在崖頂翻土掘石,找尋秘奧,那裏會有甚麼結果了。」想到此處,不禁啞然失笑:「嘿嘿,就算得到了這柄寶劍,得了這件七彩繽紛的寶物,那也不過是兩件好玩的玩意兒,用得著這麼勞心費力?那不是太傻了?」他出了一會神,便又睡去了。

  睡夢之中,突然間一跳醒,心道:「嗯,這劍尖指著彩虹底處,似乎其中尚有秘密。要將這寶劍和虹玉嵌入峭壁,可也大大的費事,不但須有極高強的武功,還得有人以長繩牽引,方能辦到。既是如此費力的安排,其中定有深意。莫非是說,秘密在於彩虹盡頭?」從那兩個影子看來,除此之外,更無別種解釋。但那彩虹一端升入半天,另一端卻在瀑布瀉入湖水之處,縱有天大的秘密,也是取它不到。段譽獃獃的想了一陣,又想:「彩虹變幻無定,明天所指的頭,未必便和今天相同。」

  到得次日,段譽一心等待彩虹出現,反不覺如何肚餓,好容易守到黃昏時分,一條長虹又在水氣濛濛中懸起。段譽一看之下,好生失望,這彩虹仍是一端在天,一端入湖,和昨天所現的位置絲毫無異。段譽走近湖邊,那瀑布轟轟之聲,震耳欲聾,片刻間身上衣衫盡被水珠濺濕,只見湖水中一個極大的旋渦,急速異常的旋轉,人到近處,那彩虹便看不見了。

  段譽一算日子,墮入這谷中已是第三日,再過四天,就算不餓死,肚中的斷腸散劇毒也必發作,就算毒發而不死,神農幫眾人也必害死了鍾靈。左右是個死,不如跳入這旋渦之中,且看有何古怪。一來是身陷絕地,唯有亡命求變,二來他膽氣素豪,說做就做,當下更不細想,湧身躍入旋渦。身子被一股巨力一捲,登時轉了下去。他閉住呼吸,卻睜著眼睛,望出來只是白茫茫一片,隨著瀑布化成急流,直衝向湖底。

  段譽雖是略識水性,但一被捲入激流之中,早是身不由主,身子在水中急劇旋轉,片刻間口中進水,登時迷迷糊糊,只覺順著激流,不知流出了多少遠。突然間身子被水力一拋,出了水面,段譽雙手亂抓,竟然抓著了一根籐枝,當下牢牢握住,微一定神,抬起頭來,眼前卻是漆黑一團。他右腳伸出,足底踏到有物,當下左腳跨了出去,雙手仍是不敢放脫抓住的籐枝。向前爬行了一段,只覺水僅及脛,水流也已不十分湍急,於是站起身來。砰的一聲,頭頂在硬物上一撞,痛得險些暈了過去,他暗叫:「該死,該死!如何這等粗心大意。」伸手往上摸去,著手冰冷堅硬,都是岩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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