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

  段譽暗暗吃驚,但一時之間,實無脫身之計,倘若一跟他到劍湖宮中,自己固是難以活命,還累了鍾靈、司空玄等三十幾條性命。甘人豪的長劍微向前送,劍尖抵得段譽胸口隱隱生疼,說道:「走罷,你去也得去,不去也得去。」段譽怒道:「你這不是存心要殺我麼?」

  甘人豪笑道:「既在江湖行走,那有還把這條性命瞧得如此重的?姓段的,你也未免太不光棍了。」嗤的一劍,劍尖自段譽胸口直劃至小腹,將他衣衫劃了一條兩尺長的裂縫。這甘人豪不愧是無量劍東宗的及門高第,這一劍劃將下來,分寸拿得極準,段譽衣衫雖破,皮肉卻是絲毫無損,只見胸腹間涼颼颼地,忙伸手拉住衣衫,遮掩露出了的皮肉。

  甘人豪笑道:「細皮白肉的,倒像是個娘們。」突然間臉色一沉,惡狠狠的道:「再不快走,莫要惹得老爺性起,將你臉上劃他媽的十七八道血痕。」段譽無奈,心想只好跟他走了,且看途中有無脫身之計,當下拉一拉衣衫,道:「早知你無量劍如此歹毒,我也不管這閒事了,讓神農幫一股腦兒的毒死了你們,倒是乾淨。」

  甘人豪喝道:「你囉唆些甚麼?我無量劍都是英雄好漢,豈懼神農幫的無恥之徒。」又是一劍,從段譽背心上劃了下去,只聽得嗒的一響,劃到他腰間時劍勢受阻。段譽猛地想起,我怎不叫青靈子相助一臂之力?口中學著鍾靈所授,吱嚕嚕的吹了起來。青靈子的頭一昂起,身子一擺,便向甘人豪臉上撲去。甘人豪吃了一驚,向後急退。

  青靈子一口沒咬中,倒翻身子,捲向他的手臂。甘人豪見過這條青蛇的厲害,連師父的長劍也曾讓它絞斷了,當下又是急躍避開。也是段譽不會運出青靈子,沒將它從腰間解下,便即發出攻敵的口哨,青靈子大半截身子還在他的腰間,以致攻撲之際,未能盡展所長,連咬兩口,都給甘人豪閃了開去。

  段譽見他竄開,心想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拔腳便向西方奔去。甘人豪吆喝追來,叫道:「我身上有蛇藥,這小青蛇不敢咬我的,你逃不了。」他話是這麼說,究是不敢十分逼近,段譽奔不到半里,已是氣喘連連,甘人豪腳下快捷異常,左手折了一條樹枝,不住往他背上撩去。段譽危急中福至心靈,將青靈子解了下來,口中吹哨,用力向後揮動。這麼一來,甘人豪又距得遠了些,心想:「你這公子哥兒不會半分武功,我只管跟你耗下去,不到一兩個時辰,累也累死了你。」二人一前一後,只是向西奔馳。

  又奔出一頓飯功夫,段譽跑得氣也透不過來了,一顆心越跑越煩,但想:「我若是落在他的手中,累得鍾姑娘也送了性命,那是萬萬對不起人家。」他慌不擇路,只管往林木深密之處鑽去。甘人豪追了一趕,猛聽得水聲響亮,轟轟隆隆,便如潮水大至一般,他心念一動,抬起頭來,只見西北角上猶如銀河倒懸,一條大瀑布從高崖上直瀉下來,甘人豪急收腳步,叫道:「前面是本派禁地,你再向前數丈,干犯禁忌,可叫你死無葬身之地。」段譽一聽大喜,心想:「既是無量劍禁地,說不定你便不敢追來。我此刻是生死關頭,還怕甚麼?」反而跑得更加快了。甘人豪大叫:「快停步,你不要性命了麼?」

  段譽笑道:「我要性命,這才逃走——」一言未畢,突然腳下踏了個空。他不會武功,急奔之下,如何收勢得住?身子直墮下了去。段譽大叫一聲:「啊喲!」早已摔落數十丈了。甘人豪趕到崖邊,但見白煙封谷,望下去一片茫然,料想段譽早跌得粉身碎骨。他所站之處已是本派禁地,當下不敢多停,轉身便去向師父稟報。

  段譽身在半空,雙手亂揮,只盼能抓到甚麼東西,這麼亂揮一陣,又下墮了百餘丈,也是事有湊巧,青靈子突然勾到崖邊伸出的一株古松。它身子急速轉了幾下,已牢牢纏到樹幹。段譽只覺下墮之勢猛停,手上一緊,力氣不足,便要脫手。那青靈子也真靈異,尾巴捲動,快捷無論的在段譽手腕上捲了幾轉。段譽又是「啊喲」一聲大叫。

  原來這下墮之勢極是厲害,段譽的右臂骨登時脫臼,但青靈子的身子堅韌異常,將個一百多斤的他掛在半空,搖搖晃晃,儘能支持得住。段譽眼睛向下一望,只見雲霧瀰漫,兀自不見盡頭。他若要上攀,右手臂骨疼痛異常,實是無此力量。便在此時,身子一晃,已靠到了崖壁,他忙伸出左手,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,雙足也找到了站立之處,這才驚魂略定,細看那山崖之中,裂開了一條大縫,勉強似可攀援而下。

  段譽喘息了一陣,心想如此不上不下,終非了局,既不能上,只有爬到谷底,再覓出路。他雖是個文弱書生,膽色卻極豪壯,心想這條性命反正是撿來的,送在那裏都是一樣,大丈夫死則死耳,何足道哉?口中一聲清嘯,跟著噓噓噓的吹起收回青靈子的口哨。

  青靈子聞到哨聲,放脫樹枝,回入段譽手中。段譽將它纏在落腳處的樹枝之上,然後左臂握著蛇身,將它當作一條長繩,一步步的向下溜去,待得蛇身將盡,腳下又找到了立足之處,再行收回青靈子。如此每下落一步,心中便放寬少許,幸好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傾斜,不再是危崖筆立,到得後來,不必再靠青靈子為助,他伏在坡上,半滾半爬,慢慢溜下。只是耳中轟隆轟隆的聲音越來越響,不禁又吃驚起來:「這下面若是怒濤洶湧的激流,那可糟糕之極了。」只覺水珠如下大雨一般,濺到頭臉之上,隱隱生疼。

  這當兒也不容他多所思量,片刻間便已到了谷底,段譽站直身子,不禁猛喝一聲采,只見左邊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,滾滾而下,傾入一個清澈異常,不見對岸的大湖之中。雖然大瀑布的水不斷注入,但湖水也不滿溢,想是另有洩水之處。瀑布注入處湖水翻滾,只離得瀑布十餘丈,湖水便一平如鏡。

  段譽對這等造化間的奇景,只瞧得目瞪口獃,心下驚嘆不已,一斜眼,只見湖畔生著一叢叢茶花,每朵花都有海碗碗口大小。雲南茶花本來甲於天下,然這湖畔茶花每瓣顏色斑斕,更是他生平所未見。段譽看了好一陣,才覺到脫臼處疼痛起來。他拉起衣衫,對準了關節,說道:「關節呀關節,你這一接上便不痛了,若是接錯了筍頭,大家聽天由命,要痛也是活該。」一咬牙,左手用力一送,喀喇一響,脫臼處居然接上了。雖比適才痛得有更加厲害,手臂卻已能活動如常。

  段譽大喜,雖是辛苦了大半天,仍覺全身精力瀰漫,無可發洩,在草地上連翻了十幾個觔斗,撫摸青靈子的背脊,說道:「青靈子啊青靈子,今日若不是你救我性命,公子爺早已去了西方極樂世界,從今而後,定要教你家小姐好好待你才是。」他走到湖邊,抄起幾口湖水吃了,只覺入口清冽,甘美異常,一條冰涼的水線直通入腹中。段譽定了定神,心想:「今日事在緊急,快些覓路出去。那甘人豪長居此處,莫要被他尋了進來,又是難逃他的毒手。」當下沿湖走去,尋覓出谷的通道。

  這湖作橢圓之形,大半部隱在花樹叢中,段譽自西而東,兜了一個圈子,約有三里遠近,但東南西北盡是懸崖峭壁,絕無出路,只有他下來的山坡最為傾斜,其餘各處決計無法攀上,但見谷中靜悄悄地,別說人跡,連獸蹤也無半點,唯聞鳥語間關,遙相和呼。段譽見了這等情景,又發起愁來,心想我餓死在這裏不打緊,累了鍾姑娘的性命,那可太也對不起人家。

  他坐在湖邊,空自煩惱,沒半點計較處。轉念又想:「大概適才我走得匆忙,一定有甚麼小道隱在樹木山石之後。」當下口中唱著曲子,興高采烈的沿著湖畔,更覓出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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