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

  過了良久,段譽才悠悠醒轉,只覺自己靠在一處十分柔軟的地方,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,慢慢睜開眼來,但見鍾靈一雙明淨清澈的眼睛,正焦急的望著自己。鍾靈見他醒轉,長舒了一口氣,道:「啊!幸好你沒死。」段譽見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懷中,後腦枕在她的腰間,不禁心中一蕩,但隨即覺到後腦撞傷之處陣陣劇痛,「哎喲」一陣大叫。鍾靈嚇了一跳,道:「怎麼啦?」段譽道:「我——我痛得厲害。」鍾靈道:「你又沒死,哇哇大叫的作甚麼?」段譽道:「要是我死了,還能哇哇大叫麼?」

  鍾靈噗哧一笑,心想這句話我可說錯了,扶起他的頭來,只見他後腦腫起了老大一個血瘤,足足有雞蛋大小,雖不流血,想來十分痛楚,嗔道:「誰叫你出手輕薄下流,要是換作別人,我當場便殺了你,叫你這麼摔跤一交,可還便宜了你呢。」段譽坐起身來,奇道:「我——我輕薄下流了?那有此事?這真是天大的冤枉。」

  鍾靈少女心懷,情竇初開,於男女之事介乎似懂非懂之間,聽了他的話後,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我不跟你說了,總之是你自己不好,誰叫你伸手推我這裏——這裏——」段譽登時省悟,很覺不好意思,待要說甚麼話解釋,似乎又覺不便措辭。鍾靈道:「總算你醒了過來,害得我急得甚麼似的。」

  段譽道:「適才在劍湖宮中,若不是你出手相助,我定會多吃兩記耳光。現下你摔了我兩次,咱們大家扯了個直。總之我命中注定,難逃此劫。」鍾靈道:「你這麼說,那是在生我的氣了?」

  段譽道:「難道你打了我,還要我歡歡喜喜的說:『姑娘打得好,打得妙』?還要我多謝你麼?」鍾靈拉著他的手,歉然道:「從今而後,我再也不打你啦。這一次你別生氣罷。」段譽道:「除非你給我狠狠的打還兩下。」

  鍾靈想了想,很不願意,但見他怒氣沖沖的轉身欲行,便仰起頭來,說道:「好,我讓你打還兩下就是。不過——不過你出手不要太重。」段譽道:「出手不重,那還算是甚麼報仇?我非重不可,要是你不給打,那就算了。」鍾靈嘆了口氣,閉了眼睛,低聲道:「好罷!你打還以後,可不能再生氣了。」

  過了半晌,沒覺得段譽的手打下,睜開眼來,只見他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,鍾靈奇道:「你怎麼還不打?」段譽伸出右手小指,在她左右雙頰上各各輕彈一下,笑道:「就是這麼兩下,痛得厲害麼?」鍾靈大喜,笑道:「我早知你這人很好。」

  段譽見她站在自己身前,相距不過尺許,吹氣如蘭,越看她越美,一時捨不得離開,隔了良久,才道:「好啦,我的大仇也報了,我要找那個司空玄幫主去了。」鍾靈急道:「傻子,去不得的!江湖上的事你一點也不懂,犯了人家忌諱,我可救不得你。」段譽搖頭笑道:「不用為我擔心,我一會兒就回來,你在這兒等我。」說著大踏步便向青煙升起之處走去。鍾靈大叫阻止,段譽只是不聽。鍾靈怔了一陣,道:「好,你說過有瓜子同吃,有刀劍齊挨!」和他並肩而行,不再勸說。

  兩人走不到一盞茶時分,只見兩個身穿黃衣的漢子快步迎上,左首一個年紀較老的喝道:「甚麼人?來幹甚麼?」段譽見這兩人都是懸著一隻藥囊,手執著一柄刃身奇闊的短刀,便道:「在下段譽,有事求見貴幫司空幫主。」那老漢道:「為了何事?」段譽道:「待見到貴幫主後,自會陳說。」那老漢道:「閣下屬何門派?尊師上下如何稱呼?」

  段譽道:「我沒有門派。我授業師父姓孟,諱述聖,字繼儒。我師父專研尚書,於公羊之學,也有頗深的造詣。」原來他說的師父,乃是教他讀經作文的師父。那老漢聽到甚麼「古文尚書」、「公羊之學」,還道是兩門特異的武功,又見段譽摺扇輕搖,頗似身負絕藝、深藏不露之輩,倒也不敢怠慢,雖想不起武林中有那一號叫做「孟述聖」的人物,但對方既說他「有頗深的造詣」,想來也不見得是信口胡吹,便道:「既是如此,段少俠請稍候,我去通報。」

  只見他匆匆而去,轉過了山坡。鍾靈道:「你騙他公羊、母羊的,那是甚麼功夫?待會司空玄要是考較起來,恐怕不易搪塞得過。」段譽道:「公羊傳我是讀得很熟的,其中的微言大義,司空若要考較,未必便難得到我。」鍾靈瞠目不知所對。只見那老漢鐵青著臉回來,說道:「你胡說八道甚麼?幫主叫你去!」瞧他模樣,顯是受了司空玄的申斥。段譽點點頭,隨他走去。那老漢道:「待我領路!」伸手握住了段譽的手掌。只走出三步,他掌上逐漸運勁。段譽叫道:「喂!輕些。」那老漢的手掌越收越緊,便如一道鐵箍漸漸縮小,段譽痛得大聲叫了出來。

  那老漢轉述段譽所說甚麼「古文尚書」、「公羊之學」,受了幫主的申斥,心中老大的沒好氣,有心要伸量一下段譽的武功,運勁一握之下,段譽便已禁受不住,正想捏斷他幾根指骨,忽然手腕一涼,甚麼東西纏了上來。只聽喀的一聲響,腕骨已然折斷。那老漢劇痛之下,低頭看時,腕上甚麼東西也沒有。他那知這是鍾靈暗中相助,在後面突然放出青靈子來,絞斷了他的手腕,只道是段譽手掌上傳來的一股反震之力,心中又是氣憤,又是害怕,暗想此人內功如此了得,自己若是出言叫陣,徒然更取其辱。這時他痛得臉上汗珠如黃豆般一滴滴的滲了出來,卻是強充光棍,一聲不哼,若無其事的大踏步走去。

  段譽道:「你這人真是粗魯,跟人家拉手,也不用這麼大力,我瞧你多半是不懷好意。」那老漢也不回答,加快腳步,片刻間轉過山坳,鍾靈一抬頭間,只見一大堆亂石之中,團團坐了二十餘人,知道已是闖入了龍潭虎穴,加快兩步,緊貼段譽的身旁。段譽走近前去,見人叢中一個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塊高岩之上,頦下一把山羊鬍子,神態甚是倨傲,知道便是神農幫的幫主司空玄了,於是拱手一揖,說道:「司空幫主請了,在下段譽有禮。」司空玄微微欠身,卻不站起,說道:「閣下到此何事?」

  段譽道:「聽說貴幫與無量劍結下了冤仇,在下今日眼見無量劍中二人慘死,心下不忍,特勸來解。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結,何況兇毆鬥殺,有違國法,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結,何況兇毆鬥殺,有違國法,若教官府知道,大大的不便。請司空幫主懸崖勒馬,急速歸去,不可再向無量劍尋仇了。」

  司空玄冷冷的聽他說話,待他說完,始終默不作聲,只是斜眼側睨,不置可否。段譽又道:「在下這番是金玉良言,還望幫主三思。」司空玄仍是好奇地瞧著他,突然間仰天打個哈哈,說道:「小子何人,卻來尋老爺的消遣?是誰叫你來的?」段譽道:「有誰教我來麼?我自己來跟你說的。」司空玄哼一聲,道:「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,生平從未見過你這等膽大妄為的胡鬧小子。阿卓,將這兩個小男女拿下了。」旁邊一條大漢應聲而出,伸手便抓住了段譽的右臂。

  鍾靈叫道:「且慢!司空幫主,這位段相公良言相勸,你不允那也罷了,何必動蠻?」她轉頭向段譽道:「段兄,神農幫不聽你的話,咱們不用管人家的閒事了,走罷!」那阿卓伸出蒲扇般的大手,早將段譽的雙手反在背後,緊緊握住,眼睛瞧著司空玄,只待幫主的示下。司空玄冷冷的道:「神農幫最不喜人家多管閒事。兩個小娃娃說來便來,說去便去,這中間多半另有蹊蹺。阿洪,把這女娃娃也綁了起來。」另一名大漢應道:「是!」伸手來抓鍾靈。

  鍾靈身子一晃,斜退三步,說道:「司空幫主,我可不是怕你。只是我爹爹不許我在外多惹是非。你快叫這人放了段兄,莫要逼得我騎虎難下,那就多有不便。」司空玄哈哈大笑,道:「女娃娃胡吹大氣。阿洪,還不動手?」阿洪又應道:「是!」伸手便向鍾靈手臂握去。鍾靈右臂一縮,左掌倏出,掌緣如刀,已在阿洪的頸中斬了下去。阿洪低頭避過,鍾靈右手拳快如閃電的上擊,砰的一聲,正中阿洪下頦,一條兩百斤重的大漢仰天摔了出去,躺在地下,半天爬不起來。

  司空玄淡淡的道:「這女娃娃還真的有兩下子,可是要到神農幫來撒野,卻還不夠。」斜目向身旁一個高高的老者使個眼色,做個手勢。這老者身形猶似竹竿,悄沒聲的欺了過來。一個高,一個矮,兩人身材差了二尺,那老者居高臨下,雙手一伸,十指如鳥爪,握向鍾靈肩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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