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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二回 一陽指功

  這時龔人傑已穿回了長褲,上身卻仍是光著膀子。兩人神色間頗有驚惶之意,走到左子穆跟前。甘人豪道:「師父,神農幫在對面山上聚集,把守了山道,不許咱們下山。咱們見敵方人多,不得師父號令,沒敢隨便動手。」左子穆道:「嗯,來了多少人?」甘人豪道:「大約七八十人。」左子穆哼了一聲,道:「七八十人,便想誅滅了無量劍,只怕沒那麼容易。」他一言甫畢,忽聽得嗚的一聲長鳴,一枝響箭從門外直射進來。龔人傑反手一抄,接住了箭桿,只見箭上縛著一封信。封皮上寫著:『字諭左子穆』五個大字。龔人傑將信呈上,左子穆見封皮上的文字寫得無禮,道:「你拆來瞧瞧。」龔人傑道:「是!」便拆開了書信。

  那少女在段譽耳邊低聲道:「打你的這個惡人便要死了。」段譽奇道:「為甚麼?」那少女道:「箭上信上都有毒。」段譽道:「那有這麼厲害?」只聽龔人傑拆信讀道:「神農幫字諭左——聽著(他不敢直呼師父之名,讀到『左』字時,便將下面『子穆』二字略過了不念):限爾等一個時辰之內,全體出劍湖宮,自斷右手,否則宮內不問良莠,一概雞犬不留。」

  點蒼派大弟子柳子虛冷笑道:「神農幫是甚麼東西,誇下好大的海口!」突然間砰的一聲,龔人傑仰天便倒。甘人豪站在他身旁,忙叫:「師弟!」伸手欲扶。左子穆搶上一步,一翻掌,按在他的胸口,勁力微吐,將甘人豪震出三步,喝道:「只怕有毒,別碰他身子!」只見龔人傑臉上肌肉不住抽搐,拿信的一隻手掌霎時之間便成深黑,雙足一挺,便已死去。

  前後只不過一頓飯功夫,「無量劍」東宗接連死了兩名好手,眾人無不駭然。段譽低聲道:「你也是神農幫的麼?」那少女道:「呸!我才不是呢,你胡說八道甚麼?」段譽道:「那你怎地知道箭上信上有毒?」那少女笑道:「這種下毒的功夫粗淺得緊,一眼便瞧出來了。這些法兒只能害害無知之徒。」她這幾句話,廳上眾人都聽見了。

  左子穆看那信,實無異狀,但側過了頭凝神一看,果見隱隱有磷光閃動。他向那少女拱手道:「姑娘尊姓大名?」那少女道:「我的尊姓大名,可不能跟你說。這叫做天機不可洩漏。」在這當口還聽到這樣子的說話,左子穆強自忍耐,才不發作,又道:「然則令尊是誰?尊師是那一位?盼能見告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哈哈,我才不上你這個當呢。我跟你說我令尊是誰,你便知道我的尊姓了。你既知我尊姓,便查得到我的大名了,我的尊師便是我媽。我媽的名字,更加不能跟你說。」

  左子穆心下尋思:「雲南武林之中,有那一對前輩夫婦善於役蛇?」一時卻想不起來,要知雲南地多瘴毒,深山密林之中到處都是毒蛇,養蛇之人甚多。馬五德問凌霄子道:「凌霄兄,你剛才說『禹穴四靈』,那是什麼來頭?」凌駕霄子道:「我沒說過啊,誰說過了?我一點都不知道。」馬五德老於江湖世故,知道以凌霄子的身份武功,對「禹穴四靈」居然如此忌憚,一時不小心衝口而出,事後卻是極力抵賴,中間一定有極大的緣故,當下也不再問。

  左子穆又向那少女道:「姑娘既是不肯見告,那也罷了,請下來一起商議。神農幫不許你下山,連你也要一起殺了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他們不敢殺我的,神農幫只殺無量劍的人。我在路上聽到了消息,所以趕著來看殺人的熱鬧。長鬍子老頭,你們劍術不錯,可是不會使毒,鬥不過神農幫的。」她這幾句正說中了「無量劍」的弱點,若是各憑真實功夫廝拼,無量劍東西兩宗,再加上八位聘請前來作公證的各派高手,無論如何不會敵不過神農幫,但說到用毒解毒,各人卻一竅不通。

  左子穆聽她說:「我在路上聽到消息,所以趕來看看殺人的熱鬧。」口吻中全是幸災樂禍之意,似乎「無量劍」中越是死得人多,她越是開心,當下冷哼一聲,問道:「姑娘在路上聽到甚麼消息?」他一向頤指氣使慣了,隨便說一句話,似乎都是叫人非好好回答不可。那少女忽問:「你吃瓜子不吃?」左子穆臉色微微發紫,若不是大敵在外,他早已發作,當下強忍怒氣,道:「不吃!」段譽插口道:「你這是甚麼瓜子?桂花味?玫瑰味?還是松子味的?」那少女道:「啊喲!瓜子還有這許多講究麼?我可不知道了。我這瓜子是媽媽用蛇膽炒的,常吃眼目明亮,你試試看。」說著抓了一把,塞在段譽手中。

  段譽聽到「用蛇膽炒的」五字,心下又有些發毛。那少女道:「吃不慣的人,覺得有點兒苦,其實很好吃的。」段譽覺得不便拂她之意,送了一粒瓜子到口中一咬,入口果是頗為辛澀,但略加辨味,便似諫果回甘,舌底生津,很有一股清香之意,當下接連吃了起來。他將吃過的瓜子殼一片片的都放在樑上,那少女卻肆無忌憚,順口便往下吐出。瓜子殼在眾高手頭頂亂飛,許多人都是皺眉讓開。

  左子穆又問道:「姑娘在道上聽到甚麼消息,若能見告,在下感激不盡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聽神農幫的人說起甚麼『無量玉壁』,那是甚麼玩意兒?」左子穆一怔,說道:「無量玉壁?難道無量山中有甚麼寶玉、寶壁麼?我倒沒聽說過。雙清師妹,你聽人說過麼?」雙清還未回答,那少女搶著道:「她自也沒聽說過。你倆不用一搭一擋做戲,不肯說,那就乾脆別說。哼,好希罕麼?」

  左子穆神色尷尬,心道:「這女孩當真厲害。」便道:「啊,我想起來了,神農幫所說的,大概是無量山妙高峰上的鏡面石。這塊石頭平滑如鏡,能照見毛髮,有人便說它是一塊美玉,其實呢,只是一塊又白又光的大石頭罷了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早些說了,豈不是好?你怎麼跟神農幫結的怨家啊?幹麼他們要將你無量劍殺得雞犬不留?」

  左子穆知道今日反客為主之勢已成,要想這少女透露甚麼消息,非得自己先說不可,便道:「姑娘請下來,待我詳加奉告。」那少女雙腳盪了盪,說道:「詳加奉告,那倒不用,反正你的說話有真有假,我也只信得了這麼三成四成,你隨便說一些罷。」

  左子穆道:「去年神農幫要到咱們後山採藥,我沒答應。他們便來偷採。我師弟容子規和幾名弟子撞見了,出言責備。他們說道:『這裏又不是金鑾殿、御花園,外人有甚麼來不得?難道無量山是你們無量劍買下的麼?』雙方言語衝突,便動起手來。容師弟下手沒留情,殺了他們二人,當時也沒知道,其中一個少年原來竟是神農幫司空幫主的獨生兒子。這個仇便結得大了。後來在瀾滄江畔雙方又比了一次武,再欠下了幾條人命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嗯,原來如此。他們要採的是甚麼藥?」左子穆道:「這個倒不大清楚。」那少女道:「哼,你當真不清楚麼?他們想採的,乃是百藥剋星都拉草。他們要將無量山中的都拉草斬草除根,一株不留。」左子穆道:「原來姑娘比我還更明白。」

  那少女伸出右臂,穿在段譽腋下,道:「下去吧!」一挺身便跳了下來。段譽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身子已在半空。那少女帶著他輕輕落在地下,左臂仍是挽著他的右臂,道:「咱們外面瞧瞧去,看神農幫到了多少人。」左子穆搶上一步,道:「且慢,在下所問之事,姑娘可還沒答覆呢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為甚麼要告訴你?我答應過你沒有?」左子穆一想,她確沒答應要回答自己的問說,但怎能讓她說去便去?

  此刻「無量劍」雖是大敵壓境,不願再結強仇,但左子穆向來自視甚高,被這麼一個小小姑娘平白無端端的戲弄一番,如何甘心?當下身形一晃,攔在那少女和段譽身前,說道:「姑娘,神農幫惡徒在外,姑娘貿然出去,若是有甚麼閃失,我無量劍可過意不去。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我又不是你請來的客人,再者,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。若是我給神農幫殺了,我爹爹媽媽絕不會怪你保護不周。」說著挽了段譽的手臂,向外便走。左子穆右臂微動,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,說道:「姑娘,請留步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你要動武麼?」左子穆道:「在下見識一下姑娘的武功門派,日後見到令尊令堂,也好有個交代。」長劍斜橫胸前,攔住了去路。

  那少女向段譽道:「這長鬚老兒要殺我呢,你說怎麼辦?」段譽搖了搖手中摺扇,道:「姑娘說怎麼辦便怎麼辦。」那少女道:「要是他一劍殺死了我,那便如何是好?」段譽道:「咱們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,瓜子一齊吃,刀劍一塊挨。」那少女道:「這幾句話說得挺好,你這人很夠朋友,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,走罷!」跨步便往門外走去,對左子穆手中青光閃爍的長劍,恍如不見。

  左子穆長劍一抖,指向那少女左肩,他此時仍無傷人之意,只是不許她帶同段譽走。那少女伸手腰間,纖手微動,忽然間綠影一閃,一條長長的布帶扭曲而前,飛向左子穆手腕。左子穆一驚之下,急忙縮手,不料這這衣帶是活的,來勢如風,左子穆只覺手腕一疼,已被那青靈子咬了一口,噹的一聲,長劍落地。青靈子搶到地下,身子轉了幾轉,已將長劍纏住,格格數聲輕響,長劍被牠咬成數截。

  原來這青靈子乃是一種靈異之極的怪蛇,皮堅勝鐵,更經那少女的父母長期飼養訓練,變成了一件厲害的活兵刃。要說到武功修為,那少女只不過十六七歲年紀,自不能與一派宗師的左子穆相比,只不過她的活兵刃太過靈異,左子穆被攻了個措手不及,以致長劍斷折。他「無量劍」中師徒將這柄長劍看得極重,長劍若被敵手削斷或奪去,那麼本門絕技已無從施展,雖然適才這一招事出意外,不能說是比武落敗,但以左子穆的身份,可不能再行纏鬥不休。他左手狠狠抓緊右腕,生怕蛇毒上行,侵入心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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