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

  忽聽得「嘿」的一聲,眾人都叫了起來,段譽低下頭來,只見左子穆手執長劍,劍鋒上微帶血痕,一條赤練蛇斷成兩截,掉在地下,顯是被他長劍斬死。龔人傑上身衣服已然脫光,赤了膊亂蹦亂跳,一條小青蛇在他背上遊走,他反手欲捉,抓了幾次都抓不到。左子穆喝道:「人傑,站著別動!」龔人傑一獃,只見白光一閃,那青蛇已斷為兩截,左子穆這一劍如風似電,眾人大都沒瞧清楚他如何出手,那青蛇已屍橫就地,妙在龔人傑背上絲毫無損,這勁力拿難之準,實是罕見,眾人都高聲喝起采來。

  段譽哼了一聲,道:「殺死一條小蛇兒,有甚麼希奇,也值得大驚小怪的!」樑上少女叫道:「喂,長鬍老兒,你幹麼弄死了我兩條蛇兒,我可不跟你客氣了。」左子穆怒道:「你是誰家女娃娃,到這兒來幹甚麼?」他心下卻是在暗暗納罕,這少女何時來到樑上,大廳上這許多高手,竟是誰也沒有知覺,雖說東西兩宗比劍,各人均是心有專注,但總不能不知頭頂伏著一個人,這件事傳將出去,「無量劍」的人可丟得大了。

  那少女雙腳一盪一盪的,只見她一雙蔥綠的鞋兒,鞋邊繡著幾朵小小黃花,一紅色絨球,真是小女孩的打扮。左子穆又道:「快跳下來!」段譽忽道:「這麼高,跳下來不摔壞了麼?你快去拿架梯子來!」此言一出,又有幾人忍不住笑了起來。西宗門下幾名女弟子均想:「這個人一表人才,卻是個大獃子。這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覺的上得樑去,武功自是極高的了,要用梯子爬下來,那不是笑掉人牙齒麼?」

  只聽那少女道:「你先賠了我的蛇兒,我再下來跟你說話。」左子穆道:「兩條毒蛇,有甚麼打緊,隨便那裏都可去捉兩條來。」原來他心中已暗生忌憚之意,見這少女玩弄毒物,若無其事,她本人年紀輕輕,自不足為畏,但她背後的師長父兄,只怕是極厲害的人物,因此言語中對她居然忍讓三分。

  那少女笑道:「你倒說得容易,你去捉兩條來給我看看。」左子穆道:「快跳下來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不下來。」左子穆道:「你不下來,我可要拉了。」那少女咯咯一笑,道:「你試試看,拉得我下來,算你本事!」左子穆以一派宗師,終不能當著許多武林高手門人弟子之前,和一個小女孩鬧著玩,便向雙清道:「師妹,你派一名女弟子,上去抓她下來罷。」

  雙清道:「西宗門下,沒這麼好的輕功。」左子穆臉色一沉,正要發話,那少女忽道:「你不賠我蛇兒,我給你一個厲害的瞧瞧?」伸手入懷,掏出一條金鍊般的物事來,向龔人傑擲了過去。龔人傑只道是一件古怪暗器,也不敢伸手去接,左足一點,向旁避開,不料這根金鍊竟是活的,在半空中一扭,下向龔人傑背上,原來是一條金色小蛇。這金蛇身形靈活已極,在龔人傑背上、胸前、臉上、頸中,迅捷無倫的遊去。段譽笑道:「妙啊,妙啊,這金蛇有趣得緊。」

  只見那條小金蛇越遊越快,龔人傑身上金光燦爛,眾人只看得眼花繚亂。哀牢山玉真觀道人凌霄子突然記起一事,失聲驚道:「這——這莫非是『禹穴四靈』中的金靈子?」馬五德道:「請問道兄,禹穴四靈是甚麼玩意呢?」凌霄子臉上變色道:「此間不是說話之所,日後再談。」抬起頭來,向樑上少女說道:「姑娘請了,凌霄子有禮。」說著稽首行禮。

  那少女滿手抓的是蛇,居然尚有閒暇伸手入懷,掏出一粒瓜子來拋入口中,向凌霄子微微一笑,卻不答話。凌霄子轉頭向左子穆道:「恭喜左兄比劍得勝,貧道尚有小事,失陪了。」也不等左子穆回答,匆匆走出廳去,經過龔人傑身側時遠遠避開,恐懼之情,見於顏色。

  左子穆正凝視金蛇,也沒理會。馬五德卻大是奇怪,心想:「哀牢山玉真觀刀法是雲南武林中一絕,這凌霄道人向來自負,對人倨傲,何以見了這條金蛇便怕得如此厲害?他對這小姑娘這般恭敬,卻又是何故?」忽得聽那少女口中噓噓吹了幾聲,那金蛇直遊到龔人傑臉上,在他眼上一掃,鼻上一撞,龔人傑雙手急抓,但金蛇身法神速之極,他連蛇身也沒碰到一次,那裏抓牠得著?

  左子穆踏上一步,長劍倏地遞出,這時那金蛇正遊到龔人傑左眼,左子穆一劍便向金蛇刺去。金蛇身子一扭,已然避開,左子穆的劍尖及於徒兒眼皮而止。這一劍雖沒刺到金蛇,旁觀眾人無不嘆服,只須劍尖多遞得半寸,龔人傑這隻眼睛便毀了。雙清尋思:「左師兄的劍術出神入化,我當真及他不上,單是這一招『金針渡劫』,我那裏有他這等造詣?」

  刷刷刷刷,左子穆連出四劍,那金蛇宛如背上生了眼睛,每一次均以毫髮之差而避開。那少女叫道:「長鬚老兒,你劍法很好。」口中尖聲噓噓兩下,那金蛇往下一竄,忽地不見了。左子穆一獃之際,只見龔人傑雙手往大腿上亂抓亂摸,原來那金蛇已鑽入他的褲中。段譽哈哈大笑,拍手說道:「今日當真是大開眼界,嘆為觀止了。」龔人傑急速除下長褲,露出兩條毛茸茸的大腿。那少女天真瀾漫,竟也不避男女之嫌,叫道:「你這惡人愛欺侮人,叫你全身脫得清光,瞧你羞也不羞!」又是噓噓兩聲尖呼,那金蛇也真聽話,金光一閃,又已鑽入了龔人傑的襯褲之中。這練武廳上不少女子,龔人傑雖是怕得要命,這條襯褲卻是無論如何不肯脫的,他大叫一聲,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。

  他剛奔到廳門,忽然門外搶進一個人來,砰的一聲,兩人撞了個滿懷。這一出一入,勢道都是奇急,龔人傑踉蹌後退,門外進來那人卻仰天一跤,摔倒在地。左子穆失聲叫道:「是容師弟!」龔人傑也顧不得褲中有蛇,忙搶上扶起。他剛將那人扶起,金蛇又在蠢動。他「啊」的一聲,伸手去抓蛇,那人又即摔倒。樑上少女咯咯嬌笑,說道:「整得你也夠了!」口中「嗚」的一下長聲呼叫。只見金蛇從龔人傑褲中鑽了出來,沿牆直上,猶如電光般一閃,已回到了少女懷中。

  龔人傑二次扶起那人,驚叫:「容師叔,你——你怎麼啦!」左子穆搶上前去,只見那人雙目圓睜,滿臉憤恨之色,口鼻氣息卻已斷絕。左子穆大驚,忙施推拿,已是無法救活。原來這人叫容元規,與左子穆同門學藝,武功雖較師兄略遜一籌,但比龔人傑卻高得多了,這麼一撞,他居然沒能避開,已是奇事,而一撞之下登時斃命,更是絕不可能。左子穆情知他進來之前已是身受重傷,忙解開他上衣查察傷勢。衣衫一解,只見他胸口赫然寫著十二個黑字:「今夜子時神農幫誅滅無量劍」。

  這十二個黑字深入肌理,既非墨筆書寫,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劃而致,左子穆略一凝視,不禁勃然大怒,手中長劍一振,嗡嗡作響,喝道:「且瞧是神農幫誅滅無量劍,還是無量劍誅滅神農幫。此仇不報,何以為人?」原來容元規胸口這十二誅字,竟是用一種劇毒的藥物寫就,腐蝕之下,深陷肌膚。左子穆再看師弟身子各處,再無其他傷痕,喝道:「人豪、人傑,外面瞧瞧去!」甘人豪、龔人傑兩名大弟子各挺長劍,應聲而出。

  這一來廳上登時大亂,各人再也不去理會段譽和那樑上少女,圍住了容元規的屍身紛紛議論。馬五德沉吟道:「神農幫近來鬧得越來越不成話了。左賢弟,不知他們如何竟與貴派結下了樑子。」左子穆心傷師弟慘亡,哽咽道:「那是為了採藥。去年秋天,神農幫四名香主來劍湖宮求見,要到咱們後山採一種藥。採藥本來沒有大不了,神農幫原是以採藥、販藥為生,跟咱們無量劍雖沒甚麼交情卻也素無樑子。但馬五哥想必知道,咱們這後山輕易不能讓外人進入,別說神農幫是泛泛之交,便是各位好朋友,也從來沒去後山遊玩過。這只是祖宗傳下的一個規矩,咱們做小輩的不敢違犯而已,其實也沒甚麼要緊——」正說到此處,門外緩步走進一個人來,卻是先前見金蛇而遠避的玉真觀凌霄子。只見他垂頭喪氣,臉上長長一條血痕,頭上道冠也跌去了,頭髮散亂,顯是曾跟人惡鬥一場而落敗。

  左子穆驚問道:「凌霄道兄,你——你——」凌霄子憤憤的道:「天下也沒見過這等橫蠻之輩,說是不許離山——我——我寡不敵眾,雙拳難敵八手、十手。」左子穆道:「是跟神農幫動了手麼?」凌霄子道:「是啊!他們把守了各處要道,說是不到明日天亮,誰也不許下山。」

  樑上那少女口裏咬著瓜子,兩隻腳一盪一盪的,忽然將一粒瓜子往段譽頭上擲去,正中他的額頭,笑道:「喂,你吃不吃瓜子?上來罷!」段譽道:「沒有梯子,我上不來。」那少女道:「這個容易!」從腰間解下一條青綠長帶,垂了下來,道:「你抓住帶子,我拉你上來。」段譽道:「我身子重,你拉不動的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試試看嘛,摔你不死的。」

  段譽見那衣帶掛到了面前,伸手便握,不料著手冰冷,那衣帶微微顫動,定睛一看,那裏是甚麼衣帶,竟是一條活蛇,只是蛇身極長極細,上下一般粗細,粗看之下,決計不知是蛇。那少女咯咯一聲嬌笑,道:「這是青靈子,比鐵線蛇還要厲害,你用利劍也斬牠不斷的,快握著牠罷。」段譽鼓起勇氣,試行握住蛇身,只覺著手處頗是粗糙,並不滑溜。那少女道:「抓緊了!」輕輕一提,段譽身子已然離地。那少女雙手交互拉扯,幾下便將段譽拉到橫樑之上。

  段譽見他收起青靈子,又圍在腰間,繞了三轉,活脫是條腰帶,心下又是羨慕,又是害怕,道:「這些蛇兒不會咬人麼?」那少女道:「我們叫牠們咬,那就咬,我不叫咬,牠們不會咬的,你不用怕。」段譽道:「是你養熟了的麼?」那少女道:「你拿著試試。」將手中一把小蛇遞過去給他。

  段譽忙道:「我不要,不要!」身子向後一縮,一個沒坐穩,險些從橫樑上摔跌下去。那少女抓住他的後領,將他拉著靠近自己身邊,笑道:「你當真一點兒也不會武功,那可就奇了。」段譽道:「有甚麼奇怪?」那少女道:「你不會武功,卻單身到這兒來,那是一定會給他們惡人欺侮的。你到底來幹甚麼?」段譽見她神態可親,雖是初次相見,卻全沒當自己外人,正要相告孤身前來的緣故,忽聽得腳步聲響,門外奔進兩個人來,卻是甘人豪、龔人傑師兄弟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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