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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戚芳靠在梧桐樹上哭了一場,心頭輕鬆了些,慢慢走回家來。她避開後園,從東面的邊門進來,逕自回到自己樓上。

  萬圭一聽到她上樓梯的聲音,便著急問:「芳妹,解藥找到了沒有?」戚芳走進房去,只見萬圭坐起身子,臉上神色甚是焦急,一隻傷手擱在床邊,手背上的黑血慢慢的滲了出來,過了好一會,才「嗒」的一聲,滴在床邊的那只銅面盆裏。小女孩伏在爹爹腳邊,早睡熟了。

  戚芳聽到吳坎之言,從家中奔出去时,心中充滿了對萬圭的愤怒,恨他以卑鄙手段陷害狄雲。但這時看到丈夫憔悴而清秀的臉龐,幾年來的恩愛又使她的心腸軟了:「究竟,萬郎是為了愛我,這才陷害師哥,他使的手段果然陰險,叫師哥吃了苦,但是,那完全是為了我。」

  萬圭又問:「解藥買到了沒有?」戚芳一時難以決定是否要將吳坎的無恥言語告知丈夫,順口道:「找到了那個郎中,給了他銀子,請他即刻買藥材配製。」萬圭吁了口氣,心中登時松了,道:「芳妹,我這條命啊,到底是你救的。」

  戚芳勉強笑了笑,覺得臉盆中的毒血氣味極是刺鼻,於是端過一隻青瓷痰盂來接血,將銅盆端了出去。只走出兩步,毒血的氣息直沖上來,頭腦中一陣暈眩,不由得心道:「這蠍毒這麼厲害!」快步走到外房,將臉盆放在桌邊地下,轉過身來,伸手入懷去取條手帕,要掩住鼻子,再去倒血。

  她右手一伸到懷中,便碰到了那本唐詩。戚芳怔了一怔,一顆心又怦怦跳了起來,摸出這本舊書,坐在桌邊,一頁頁的翻過去。她記得清清楚楚,那日翻檢舊衣,爹爹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,不知從那裏檢了這本書來,她剛好剪了兩個繡花樣兒,順手便挾在書中了。那天下午和狄師哥一齊去山洞,將這本書帶了去,以後就一直留在那邊。怎麼會到了這裏?是狄師哥叫這位郎中送來的麼?

  「這郎中……莫非……他……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給吳坎削去了。這郎……這郎中……為什麼?為什麼他……他的右手始終不伸出來?」突然之間,戚芳想起了這件事。那郎中給萬圭敷藥時,戚芳沒留心他只用左手而不用右手,這時想到狄雲的手指被吳坎削去,眼前現出了那郎中開藥箱、取藥瓶、拔瓶塞、倒藥末的情景,這許多事,都是用一隻左手來做。

  「難道,他就是師哥?怎麼相貌一點也不像?」她心煩亂,忍不住悲從中來,眼淚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書上。

  淚水滴到書頁之上,滴在那兩隻用黑紙剪的蝴蝶上,這是「梁山伯和祝英台」,他們要死了之後,才得團圓……

  萬圭在隔房說道:「芳妹,我悶得慌,要起來走走。」但戚芳沉浸在回憶之中,沒有聽見。她在想:「那天他打死了一隻蝴蝶,將一對情郎情妹拆散了。是不是老天爺罰他因此而受苦受難……」

  突然之間,背後一個聲音驚叫了起來:「這……這是……『素……素心劍譜!』」

  戚芳吃了一驚,一回頭,只見萬圭滿臉喜悅之色,興奮異常的道:「芳妹,芳妹,你從哪裏得來了這本書?你瞧,啊,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」他雙手按住了那本《唐詩選輯》,只見在一首題目寫著「聖果寺」的詩旁,現出「三十三」三個淡黃色的字來,這幾行字上,濺著戚芳的淚水。

  萬圭大喜之下,忘了克制,叫道:「秘密在這裏了,原來要打濕了,便有字跡出現!妙極,妙極!一定是這本書。空心菜,空心菜!」他大聲叫嚷,將女兒叫醒,說道:「空心菜快去請爺爺來,說有要緊事情。」小女孩答應著去了。

  萬圭緊緊按著那本詩集,忘了手上的痛楚,只是說:「一定是的,不錯,爹爹說那劍譜充作是《唐詩選輯》,那還不是?他們就是揣摸不出這中間的秘密。原來要弄濕書頁,秘密才顯了出來。」

  他這麼又喜又跳的叫嚷,戚芳已是明白了大半,心想:「這就是我爹爹和公公所爭的什麼《素心劍譜》?這麼說來,是我爹爹得了去,我不知好歹,拿去挾了鞋樣?爹爹不見了這本書,怎麼不找?嗯,想來一定是找過的,找來找去找不到,以為是師伯盜去了。他為什麼不問我,這真是奇了!」

  如果是狄雲,他這時候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。他會知道只因為戚長發是個最工心計之人,即使在女兒面前,也不肯透露半點口風。不見了書,拚命的找,找不到,便裝作沒事人一般,暗暗察看窺探,用各種方法來偵查,看是不是狄雲這小子偷了去?是不是女兒偷了去?只因為戚芳不是「偷」,不會做賊心虛,戚長發自然查不出來。

  萬震山從街上回來,正在花廳吃點心,聽得孫女叫喚,還道兒子毒傷有變,一碗豆絲沒吃完,放下筷子,抱起孫女,大步來到兒子書房,一上樓梯便聽見萬圭喜悅的聲音:「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。芳妹,怎麼你會在書頁上濺了些水?天意,天意!」

  他自然不知道,這是他妻子在思念另一個男子時所流的眼淚。

  萬震山聽到兒子說話的音調,便放了一大半心事,舉步踏進房中。萬圭拿著那本《唐詩選輯》,喜道:「爹,爹,你瞧,這是什麼?」萬震山一見到那本薄薄的黃紙書,心中一震,忙將孫女兒放在地下,接過萬圭遞來的那本書,一顆心怦怦亂跳。化盡心血找了十幾年的《素心劍譜》,終於又出現在眼前。

  不錯,正是這本書!他和言達平、戚長發兩個師弟謀害師父而搶到的,正是這本書。三個人在旅舍之中,翻來覆去的同看這本劍譜。可是這何嘗是劍譜,只是一本平平無奇的唐詩,和坊中出售的幾千本《唐詩選輯》完全一樣。師兄弟三人曾拿這本書到太陽光下一頁頁的去照,想發現書中有什麼夾層;也曾拿書中這幾十首詩順讀、倒讀、橫讀、斜讀,跳一字讀、跳二字讀……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來……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費了,三個人互相猜疑,都怕旁人發現了秘密而自己不知。三個人晚上睡覺之時,將這本書鎖入鐵盒,而鐵盒又用三根小鐵鏈分別系在三人的手腕上。但某一天的早晨,那本書終於是不翼而飛。

  於是十幾年來無窮的勾心鬥角,無盡的探訪尋找。突然之間,這本書又出現在眼前。

  萬震山翻到第四頁上,不錯,書頁的左上角正是被撕去了小小的一角,那是他當年偷偷做下的記號,生怕言師弟或是戚師弟用一本同樣的《唐詩選輯》來掉包,而自己尚是蒙在鼓裏。他又翻到了第十六頁,不錯,當年自己劃著的那個指甲痕仍是在那裏。這是真本!

  他點了點頭,強自抑制內心喜悅,向兒子道:「正是這本書,你從哪裏得來的?」萬圭的目光轉向戚芳,問道:「芳妹,這本書是從那裏來的?」

  戚芳自從一見到萬圭的神情,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:「爹爹不知到了那裏?我這不孝的女兒,將他這本書拿到了山洞之中,他老人家這可找得苦了。他們都在爭這本書,爹爹心中,對這本書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寶貴。不知這本舊書有什麼用?然而當年是我拿了爹爹的,決不能讓這書落入公公手中。」

 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,還不知道狄雲受陷害的內情,對丈夫的還是滿腔柔情和體貼,那麼在她心中,丈夫的份量未必便及不上父親,何況,父親不知究竟到了那裏,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,然而現在情形可不同了。「我決不能讓爹爹這本書落入他們手中。狄師哥去取了這本書來,交在我的手裏,當然不能落入他們手中。」不但是為了爹爹,更為了狄師哥!」

  當萬圭問她「這本書是那裏來的」之時,她心中只是在想:「怎樣將這本書奪回來?」書是在公公手裏。萬震山武功卓絕,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,何況丈夫便在旁邊,硬奪是不成的。她心中飛快的在轉念頭,眼珠骨溜溜的轉動。

  突然間,她看到了書桌旁那只銅盆,盆中盛著半盆血水,一大半是萬圭洗過臉的水,一少半是他手背上傷口中流出來的毒血。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……如果悄悄將書丟進了血水之中,他們就找不到了。可是,怎麼能有機會將書投進盆中?

  萬震山和萬圭父子的兩對眼睛都凝視著戚芳。萬圭又問:「芳妹,這本書是那裏來的?」戚芳心中一凜,說道:「我也不知道啊,剛才我從房裏出來,便看見桌上放著。這不是你的麼?」

  萬圭一時想不明白,暫時不再追究,一心要將重大的發現說給父親知道:「爹,你瞧,這書頁子一沾濕,便有字跡出來。」他伸出食指,指著《聖果寺》那首詩旁淡黃色的三個字:「三十三」。

  (如果他知道這是他妻子的淚水,是她念狄雲而流的眼淚,他心中不知是得意,還是憤怒?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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