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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到得後來,狄雲只得以雙掌護住頭臉,身上任他毆擊,一站起身來,又被擊倒。花鐵幹祗想儘早料理了他,免生後患,一掌掌的狠打。狄雲連吐了三口血,行動已大見遲緩。水笙初時插不進去相助,待見狄雲垂危,祗得揮刀往花鐵幹背上砍去。花鐵幹側身避過,反手擒拿,奪她兵刃。狄雲使勁拍出一掌,掌風登時將花鐵幹全身罩住了。花鐵幹閃避不得,只得出掌相迎。說到以內力相拚,花鐵幹卻不是對手了,祗覺眼前金星亂冒,半身酸麻。

  水笙叫道:「快走,快走!」拉著狄雲,搶進了山洞。兩人搶過幾塊大石,堆在洞口,水笙手執血刀,守在石旁。這山洞洞口甚窄,幾塊大石雖是不能堵塞,但花鐵幹要進山洞,卻也必須搬開一兩塊石頭才成。祗要他來出手搬石,水笙便揮刀斬他雙手。

  過了好一會,外邊並無動靜。水笙道:「小惡……小……」她一直叫慣了他「小惡僧」,但這時聯手跟他迎敵,再叫「小惡僧」未免不好意思,只說了兩個「小」字,便接下去道:「你傷勢怎樣?」狄雲道:「還好……」忽聽得花鐵幹在外面哈哈大笑,說道:「兩隻小雜種躲了起來,在洞中做那不可告人之事了。」水笙臉上一陣發熱,心中卻也真有些害怕,她認定狄雲是個「淫僧」,品行不端,跟他同在山洞之中,實是危險不過,不由得向左斜行幾步,跟他離得越遠越好。

  祗聽花鐵幹又叫道:「兩個狗男女躲著不出來,老子卻要烤肉吃了,哈哈,哈哈!」水笙大驚:「他要吃我爹爹,怎麼辦?」狄雲這幾年來事事受人冤枉,這時聽得花鐵幹又在血口噴人,如何忍耐得住?突然推開石頭,如一頭瘋虎般撲了出去,左一掌,右一掌,奮力向花鐵幹狂擊過去。

  花鐵幹避過兩掌,左掌畫個圓弧,右掌從背後拍出,從狄雲做夢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過來,砰的一聲,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背上。狄雲又吐出一口鮮血,腦後中迷迷糊糊,眼前這花鐵幹似乎變成了萬震山、萬圭、江陵縣的知縣,淩退思、寶象……這許許多多淩辱虐待他的惡人。他張開雙臂,猛地將花鐵幹牢牢抱住了。

  花鐵幹一拳打在他鼻子上,登時打得他鼻血長流。但狄雲已不覺疼痛,抱住他腰間的一雙手越箍越緊。花鐵幹祗覺呼吸不暢,心中也有些驚惶,便在此時,水笙手執血刀,搶近身來。花鐵幹大驚,雙拳猛力在狄雲脅下一撞。狄雲吃痛,臂上無力,花鐵幹用力一掙,解脫了他雙臂環抱,再也不敢和這狂人惡鬥,接連縱躍,離他有十餘丈,這才站定。

  水笙見狄雲搖搖晃晃,站立不定,滿臉都是鮮血,想伸手相扶,卻又很有些害怕,戰戰兢兢的走近兩步。狄雲喝道:「我是惡和尚,是小淫僧,別走過來,免得我污了你大俠小姐的聲名,滾開,滾開!」水笙見他神態猙獰,目露兇光,嚇得倒退了兩步。

  狄雲不住喘息,搖搖擺擺的向花鐵幹走去,叫道:「你們這些惡人,萬震山、萬圭,你們害不死我,打不死我。過來啊,來打啊,知縣大人,知府大人,你們就會欺壓良善,有種的過來拚啊,來打個你死我活……」

  花鐵幹心道:「這個人發了瘋,是個瘋子!」向後縱躍,離他更遠了些。

  狄雲仰天大叫:「你們這些惡人,天下的惡人都來打啊,我狄雲不怕你們。你們把我關在牢裏,穿我琵琶骨,斬了我手指,搶了我師妹,踩斷我大腿,我都不怕,把我斬成肉醬,我也不怕!」

  水笙聽得他如此大叫,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憐憫之心,聽他叫道「搶了我師妹,踩斷我大腿」更是心中一動:「這小惡僧原來滿懷心事,受過不少苦楚。他的大腿,是我縱馬踩斷他的。」

  狄雲叫得聲音也嘶啞了,終於身子一晃,摔倒在雪地之中。

  花鐵幹不敢走近,水笙也是不敢走近。

  ***

  半空中的兀鷹不住在盤旋。見狄雲躺在地下,一動也不動。祗道是死了。驀地裏一頭兀鷹撲將下來,向狄雲額頭上啄去。狄雲昏昏沉沉的似暈非暈,給兀鷹這麼一啄,立時醒轉。那鷹見他身子一動,急忙揚翅上飛,狄雲大怒,喝道:「連你這畜生也來欺侮我!」一掌擊出。他這一掌勁力厲害之極,那鷹離他身子已有五尺,被掌力所震,登時毛羽紛飛,落了下來。狄雲一把抓起,哈哈大笑,一口咬在鷹腹,那鷹雙翅亂撲,極力掙扎。狄雲祗覺鹹鹹的鷹血不住流入嘴中,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體內,忍不住又手舞足蹈起來,叫道:「你想吃我?我先吃了你先,我吃了你。」

  花鐵幹和水笙見他這等生吃活鷹的瘋狀,都是不禁駭然。花鐵幹生怕這瘋子狂性大發,隨時會過來同自己拚命,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,當下繞到雪谷東首,心想這瘋子捉鷹之法倒是不錯,當下仰臥在地,要想依樣葫蘆,裝死捉鷹。豈知兀鷹雖然上當,下來啄食,但花鐵幹揮一掌擊去,卻沒能將鷹擊落。原來他內力和狄雲相差甚遠,掌法雖巧妙,可是蒼鷹閃避的靈動,卻更加迅捷得多。

  狄雲喝了幾口鷹血,終是給花鐵幹打得太過厲害,又暈了過去。待得轉醒,天色已明,他腹中饑餓,隨手拿起身邊的死鷹便咬,一口咬了下去,祗覺入口芳香,滋味甚美,凝目一看之下,不由得呆了。但見那鷹全身羽毛拔得乾乾淨淨,竟是炙熟了的。他明明記得祗喝了幾口鷹血,便即睡著,卻是誰給他烤熟了?若不是水笙,難道還會是花鐵幹這壞蛋?

 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陣,胸中鬱積的悶氣宣洩了不少,這時醒轉,頗覺舒暢,向山洞望去,祗見水笙伏在岩石之上,沉睡未醒。狄雲心想:「她也餓了幾天啦,烤了這只鷹盡數留給我,自己一條鷹腿也不吃,總算難得。哼,她自恃是大俠之女,瞧我不起。你瞧我不起,我也瞧不起你,有什麼希罕?」但過了一會,不禁又想:「她替我烤鷹,還不算如何瞧我不起,餓死了她,那也不好。」

  過得兩個時辰,他又以掌力震死了四頭兀鷹,將兩頭擲給水笙。水笙卻過來將另外兩頭也都拿了過去,洗剝乾淨,一起燒烤好了,默默無言的把兩頭熟鷹交給狄雲。

  雪谷中兀鷹不少,偏又蠢得厲害,眼見同伴接連喪生在狄雲掌下,仍是不斷的下來送死。狄雲的內力日增,掌力亦日勁,到得後來,已不用躺下裝死,祗要見有什麼飛禽在樹枝上棲歇,或是從身旁飛過,便能發掌擊落。

  屈指臘月將盡,雪谷中每過不了幾天便有一場大雪,整日整夜的寒風徹骨。水笙除了撿拾柴枝,燒烤鳥肉,總是躲在山洞之中。狄雲始終不跟她交談一言一語,也從不踏進山洞一步。

  有一晚徹夜大雪,次日清晨狄雲醒來,覺得身上暖洋洋的,一睜眼,祗見一件黑黝黝的東西蓋在自己身上。他吃了一驚,隨手一抖,原來是一件古怪的衣裳。這衣裳是用鳥毛一片片的穿成,大部分是鷹羽,衣長齊膝,不知用了幾千萬根鳥羽。

  狄雲手中拿著那件鳥羽織成的衣服,突然間滿臉通紅,他知道這當然是水笙所製。要將這千千萬萬根鳥羽綴而成衣,那確然是煞費苦心。何況雪谷中沒剪刀針線,不知如何綴成?他伸手撥開衣上的鳥羽一看,只見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個細孔,想必是用頭上的金釵刺出,孔中穿了淡黃的絲線,自然是從她那件淡黃的緞衫上抽下來的了。嘿嘿,女娘們真是奇怪,這可多累人,那不是麻煩之極的事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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