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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萬圭為人極是聰明,在這萬分危急之際,忽然見到狄雲的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,而持劍的手腕卻又微微顫抖,大聲說道:「戚芳,你來看!」狄雲聽他叫到戚芳的名字,心中吃了一驚,微微側頭去看。不料這是萬圭用計使詐,乘他這麼略一轉頭,長劍挺上,用力一格。狄雲右手手指被削,持劍不牢,這般大力撞擊之下,長劍脫手飛出,落到了窗外。

  萬圭一招得勝,那裏還肯容情,跟著又是一劍刺了過去。狄雲連閃兩閃,躲在柴堆之後,順手抽起一條硬柴,以柴當劍,暴風驟雨般打了過去。萬圭刷刷兩劍,將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。狄雲將手中半截硬柴用力向他擲去,待他躍起身子一避,又順手抽了一段硬柴,再度攻去。

  萬圭見他失了兵刃,自己已操必勝之券,就算他以柴作劍,戳中自己一下兩下,也無大礙,定了定神,慢慢展開劍法緩緩進攻。果然這策略頗為奏效,只聽得狄雲一聲怒吼,右腕中劍,也不知是否傷了筋骨,霎時間血如泉湧,手指一軟,拋下了硬柴。萬圭跟著又是一劍,刺中他的大腿,飛起一足,將他踢倒。狄雲掙扎著還待爬起,萬圭又是一腳,踢在他的顴骨之上,狄雲登時暈了過去。

  萬圭罵道:「裝死嗎?」伸劍在他右肩上又砍了一劍,見他並不動彈,才知是真的昏暈,心想:「凌知府許下五千金的重賞,捉拿這兩名囚犯,自然是捉活的好。反正這一次送將官裏去,這人自是難以活命,我何必親手殺他?」一瞥眼,見到柴草堆中露出一隻腳來,不由得又驚又喜:「這裏還有一人!」他不知丁典已死,一劍便砍在屍體的腳上。

  狄雲被萬圭一腳踢暈,可是他腦子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叫大喊:「我不能死,我不能死!我答應過丁大哥的,要將他屍身去和凌小姐合葬。」也不知是否由於這個念頭,他很快便醒了過來,迷迷糊糊的想起:「許多年之前,那一天的晚上,我曾被他打倒,被他用腳在頭上重重踢了一下。」緩緩睜開眼來,只見萬圭正是一劍向丁典的屍身上砍了下去。

  狄雲初時頭腦還不十分清楚,不知眼前之事是什麼意思,但隨即見到萬圭將丁典的屍身從柴草裏拖了出來,他大叫一聲:「丁大哥!」突然間全身精力瀰漫,一縱而起,撲在萬圭的背心,雙手已扼住了他的喉嚨。

  萬圭一驚之下,反手一劍,那知狄雲身上穿了烏蠶衣,一劍雖中他的小腹,但劍尖受阻,刺不進去,而狄雲扼在他喉頭的雙手,卻是越收越緊了。

  狄雲見他傷殘丁典的屍體,怒發如狂。他陷害自己、奪去戚芳的怨仇,尚可一筆勾銷,但如此殘害丁典,卻是萬萬不能罷休,一時之間,心中更無別的念頭,只盼即刻便將敵人扼死。

  但他數處受傷,傷口中流血不絕,自覺萬圭掙扎了一會,已漸漸不再抵抗,可是自己雙手上的力量,卻在更快的消失。他心中不住說:「我再支持一會,我再支持一會,便能扼死了他。」到後來眼前金星亂舞,腦海中亂成一團,終於什麼也不知道了。

  他雖是暈去,扼在萬圭喉間的雙手仍是沒有放開,可是自然而然的沒了力道。萬圭給他扼得難以呼吸,就在狄雲暈去之時,同時失卻了知覺。

  柴草堆上躺著狄雲和萬圭這一對冤家。兩個人似乎都死了,但胸間都還在起伏,口鼻間起仍有呼吸。

  且看冥冥間如何安排?若是狄雲先醒轉片刻,他拾起地下的長劍,自是一劍便將萬圭殺了。若是萬圭先行醒轉,他也不會再存將狄雲生擒活捉的念頭,那實在太過危險,勢必是隨手一劍,砍在他的頭上。頭上是沒有烏蠶衣保護的,當然立時便取了他的性命。

  世界的事情什麼都能發生。未必好人一定運氣好,壞人一定運氣壞,反過來也是一樣,也未必壞人運氣會好,好人運氣會壞。每個人都會死的,遲死的人未必一定運氣更好些,但對於活著的人,對於戚芳和她的小女兒,狄雲先死,還是萬圭先死,中間便有很大的差別。倘若這時候要戚芳來加以抉擇,要她選一個人,讓他先行醒轉,不知她會選定了誰?

  柴房中的兩個人兀自昏暈不醒,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音,卻慢慢走近了柴房。

  ***

  狄雲耳中聽到浩浩的水聲,臉上有冰涼的東西一滴滴濺上來,隱隱生疼,隨即覺得身上很冷,很是虛弱。他腦子中一有知覺,立即雙手扼緊,叫道:「我扼死你!我扼死你!」可是手掌中硬硼硼地,抓著的不再是萬圭的項頸。跟著又發覺自己的身子在不住的搖晃,在不住的移動。他在驚惶中睜開眼來,眼前是黑沉沉地,只覺得一滴滴水珠打在他的臉上、手上、身上,原來是天在下大雨。

  他身子仍是不住搖晃,胸口煩惡,只想嘔了出來。忽然間,身旁有一艘船駛過,船上張了帆,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。奇怪極了,怎麼身旁會有一艘船?

  他要坐起身來看個究竟,但全身虛弱得沒有半點力氣,只能仰天臥著,頭頂有黑雲飄動,總之,那不是在柴房之中。他心中突然轉過了一個念頭:「丁大哥呢?」一想到了丁典,身上驀地裏生出了一股力氣,雙手一按,便即坐了起來,身子跟著晃了幾晃。

  原來,他是處身在一艘小舟之中,那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順流而下。那是在夜晚,天上都是黑雲,正在下著大雨。狄雲向南北兩峰凝目望去,兩邊都黑沉沉地,他心中一片焦急,大叫:「丁大哥,丁大哥!」他知道丁典已經死了,但他的屍身萬萬不能失去。突然之間,他左足踢到軟軟的一件物事,低頭一看,不由得驚喜交集,叫道:「丁大哥,你在這裏!」張開雙臂,抱住了他。原平丁典的屍身,便在船艙中他的足邊。

  狄雲虛弱無力,連想也沒力氣想。他只覺喉乾舌燥,便張開了口,讓天空中落下來的雨點濕潤他的嘴唇和舌頭。這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,直至天色漸明,而大雨也漸漸止歇。

  ***

  他忽然見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塊布條纏著,定了定神,發覺那布條是包紮著傷口,跟著發覺手臂和肩頭的兩處傷口上,也都有布帶裹住,鼻中隱隱聞到金創藥的藥氣。一晚大雨,繃帶都濕透了,但傷口已不再流血。「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?如果這傷口不裹好,不用誰來殺我,單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。」

  他心中突然間感到一陣難以忍耐的寂寞和凄涼:「這世上還有誰來關懷我、幫助我?丁大哥已經死了,更會有誰盼望我活著?會費心來替我裹傷?」他細看那幾條繃帶,包紮得極是匆忙,然而不是粗布,而是上佳的緞子,緞帶的一邊精細地鑲著花邊,另一邊是撕口,顯然,那是從衣衫上匆匆忙忙地撕下來的,那是女子的衣衫。

  這會是戚師妹麼?他心中怦然而動,胸口隨即熱了起來。他嘴角邊露出了自嘲的苦笑:「她去叫丈夫來殺我,怎麼又會替我裹傷?如果不是她去說的,我躲在柴房之中,萬圭怎麼會闖了進來?」可是自己明明是在一艘小舟之中,這小舟明明是在長江中飄流。

  不知這地方離江陵已有多遠?無論如何,那是暫時脫離了險境,不會再受凌知府的追拿。「是誰給我裹了創傷?是誰將我放在這隻小船之中?連丁大哥也一起來了?」他對自己的生死已並不如何關懷,但丁典的屍體也和他在一起,這事不能不令他感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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