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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另外兩名僧人順著狄雲的目光,向蜷縮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,齊聲驚叫:「神照功,無影神拳!」身材極高的那僧人兩手各拉一名受傷的僧人,從鐵柵中逃了出去。另一名僧人攔腰抱住吐血的僧人。回手一掌向丁典擊來。丁典搶上前去,舉拳猛擊。那僧人接了他一拳,倒退一步,再接一拳,又退一步,接到第三拳時,已退出鐵柵。

  丁典卻不追趕,只見那僧人踉踉蹌蹌的走了兩步,兩手一鬆,將那吐血的僧人拋在地下,似欲單身逃命,但每跨一步,腳下都似拖了一塊千斤巨石,腳步沉重之極,掙扎著走出六七步後,雙腿一軟,摔倒在地,再也站不起來了。

  丁典道:「可惜,可惜!狄兄弟,你若不向我看來,那三個和尚便逃不了。」狄雲見這兩個僧人死得十分淒慘,心下不忍,暗想:「讓那三個逃走了也好,丁大哥殺的人實在太多了。」

  丁典道:「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?」狄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猛地裏喉頭塞住,一交坐倒,說不出話來。

  丁典忙給他推宮活血,按摩了良久,他胸口的氣塞方才舒暢。丁典道:「你嫌我辣手,剛才他們一上來便各擊你一掌,若不是你身上穿著烏蠶衣,早就一命嗚呼了。唉!這事做哥哥的太過疏忽,那想到他們一上來便會動手。我猜想他們一定先要逼問一番。嗯,是了,他們對我也是大為忌憚,要將我先打得重傷,這才逼問。」

  他抹去狄雲腮上的鬍子,笑道:「這三個賊禿嚇得心膽俱裂,再也不敢來惹咱們了。」他又正色道:「狄兄弟,那個子極高的和尚,叫做寶象。那個胖胖的,叫做善勇。被我第一拳打倒的那個最是厲害,叫做勝諦。這五個和尚合稱『密宗五雄』,武功十分了得,我若不是暗中伏擊得手,那便鬥他們不過。日後你在江湖上遇上了,務須小心在意。」他嘆了口氣,道:「五雄只賸下了三雄,那便容易對付得多。」

  他適才接連打出這幾拳,十分的耗費功力,一直做了十幾天坐功,這才回復元氣。

  此後兩年多的時日之中,日子過得甚是平靜,偶爾有一兩個江湖人物到獄中來羅囌,丁典不是一抓,便是一拿,頃刻間便送了他們的性命。

  這幾個月來狄雲修習神照功,進步似是停滯了,練來練去,和幾個月前仍是一樣。好在他悟性雖是不強,生性卻極是堅毅,懂得這天下無敵的神功決不是輕易能夠練成,耐心修習,以期突破難關。

  這一日早晨醒來,狄雲側身而臥,臉向牆壁,依法吐納,忽聽得丁典「咦」的一聲,聲音中頗有焦慮之意,過得半晌,又聽他自言自語的道:「今天是不會謝的,明天再換也不遲。」狄雲覺得詫異,轉過身來,只見他抬起頭,凝望著遠處窗檻上的那隻花盆。

  狄雲自練神照功後,耳目比之往日已倍覺靈敏,一瞧之下,便見花盆中的三朵黃色薔薇中,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。他日常總見丁典凝望這盆中的鮮花,呆呆出神,數年如一日,心想牢獄中無可遣興,唯有這一盆花長保艷麗,丁典喜愛欣賞,那也不足為奇。只是這花盆中種的鮮花若非含苞待放,便是迎日盛開,不等有一瓣殘謝,便即換過。春風茉莉,秋月海棠,日日夜夜,總是有一盆鮮花放在這窗檻之上。狄雲記得這三朵黃薔薇已放了六七天,平時早該換過了,但這一次卻一直沒換。

  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,心緒煩躁不寧。到得次日早晨,只見那盆黃薔薇仍是沒有換過,卻有五六片花瓣被風吹去,狄雲心下隱隱感到有些不祥之意,見丁典神色極是難看,便道:「這人這一次忘了換花,想必下午會記得。」

  丁典大聲道:「怎麼會忘記,決不會的!難道……難道是生了病?就算是生了病,也會叫人來換花啊!」不停步的走來走去,滿臉都是不安的神色。

  狄雲當下不敢多問,只得盤膝坐下,入靜練功。到得傍晚,陰雲四合,不久便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,一陣寒風過去,那三朵黃薔薇上的花瓣又飄了數片下來。丁典這幾個時辰之中,一直是目不轉睛的望著這一盆花,每飄落一片花瓣,便如是在他心頭剜去一塊肉那麼難受。

  狄雲再也忍耐不住,問道:「丁大哥,你為何不安?」丁典轉過頭來,滿臉怒容,喝道:「關你什麼事?囉唆什麼?」自從他傳授狄雲武功以來,從未如此兇狠無禮。狄雲心下歉然,待要說幾句什麼話分解,卻見他臉上漸漸現出淒涼的神色,顯得心中甚是悲痛,便住了口。

  這一晚丁典竟是一息也沒坐下,狄雲聽著他走來走去,銬鐐上不住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音,也是無法入睡。

  次日清晨,斜風細雨,兀自未息。曙色朦朧中看那盆花時,只見三朵薔薇的花瓣已然落盡,盆中唯餘幾根花枝,在風雨中不住顫動。丁典大叫道:「死了?死了?你真的是死了?」雙手抓住鐵柵,不住的搖晃。

  狄雲道:「大哥,你若是記掛著誰,咱們便去瞧瞧。」丁典一聲虎吼,道:「瞧!能去瞧麼?我若是能去,早就去了,用得著住在這臭牢房中苦耗?」狄雲不明所以,睜大了眼睛,只好默不作聲。這一日中,丁典雙手抱住了頭,坐在地下不言不動,不吃不喝。

  耳聽得打更聲「的篤,的篤,嘡」的打過一更。到後是「的篤,的篤,嘡嘡」的打過二更。丁典緩緩站起身來,說道:「兄弟,咱們去瞧瞧。」說話的聲音甚是平靜。狄雲道:「是。」只見丁典伸出手去,抓住兩根鐵柵,輕輕往兩旁一分,兩根鐵柵登時便彎了。丁典道:「提住鐵鏈,別發出響聲。」狄雲依言抓起鐵鏈。

  丁典走到牆邊,提氣一縱,便即竄上了牆頭,低聲道:「跳上來!」狄雲學著他向上一竄,不料自被人挑斷腳筋,穿通琵琶骨後,全身勁力半點也使不出來,他這一躍,只不過竄起三尺。丁典伸手一撈,將他帶到了牆頭,兩人同時躍下。過了這堵牆後,牢獄外另有一堵極高的高牆,丁典或能上得,狄雲卻無論如何無法逾越。丁典哼了一聲,將背脊靠在牆上,只聽瑟瑟瑟泥跌落的輕響,跟著磚石紛紛跌落。狄雲但覺眼一花,只見牆上現出了一個人形的空,丁典已然不見,原來他竟是以神照功中的絕頂武功,破牆而出。

  狄雲又驚又喜,忙從這牆洞中鑽了出去,外面是一條小巷。丁典向他招招手,從小巷的盡頭走去。他對荊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極是熟悉,過了一條街,穿過兩條巷子,來到一家鐵店門首。丁典舉手一推,拍的一聲,閂住大門的門閂崩斷。店中的鐵匠吃了一驚,跳起身來,叫道:「有賊!」丁典一把搓住他喉嚨,低聲道:「生火!」

  那鐵匠不敢違拗,點亮了燈,眼見丁典和狄雲都是長髮垂肩,滿臉鬍子,模樣兇惡怕人,那裏還敢動彈?丁典道:「把咱們的銬鏈鑿開!」那鐵匠知是知府衙門中越獄的重犯,若是替他們鑿斷銬鐐,衙門中追究起來,定要嚴辦,不禁遲疑。丁典隨手抓起一根徑寸粗的鐵條,拗得幾下,拍的一聲,折為兩截,喝道:「你這狗頭頸,有這般硬麼?」

  那鐵匠還道是遇到了鬼神,他自己要弄斷這鐵條,使到鋼鑿大錘,也得搞上好半天,但這大漢卻舉手間便將鐵條拗斷,倘若他真的來拗自己頭頸,那可萬萬不妥,當下連聲:「是,是!」取出鋼鑿、鐵鎚,先替丁典鑿開了銬鐐,又替狄雲鑿開。

  當丁典將鐵鏈從狄雲肩頭的琵琶骨中拉出來時,狄雲痛得險險暈去。最後他雙手捧著那條沾滿鮮血的鐵鏈,站在鐵坫前,想到在這根鐵鏈的束縛之下,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苦渡五年時光,直至今日,這鐵鏈方始離身,不由得又是歡喜,又是傷心,怔怔的掉下淚來。

  狄雲將那段鐵鏈藏在身邊,隨著丁典走出鐵店,但見那鐵匠將他二人遺下的銬鐐匆匆忙忙的投入熔爐,生怕留下了痕跡。

  狄雲乍脫銬鏈,走起路來輕飄飄的,十分不慣,幾次頭重腳輕,險些兒摔倒,然見丁典腳步沉穩,越走越快,當下緊緊跟隨,生怕黑暗中和他離得太遠。

  片刻之間,兩人已來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。丁典仰起了頭,猶豫半晌。狄雲見窗緊閉,樓中寂然無聲,道:「我先去瞧瞧。怎樣?」丁典點點頭。狄雲繞到那小樓的門側,伸手推門,發覺板門內邊上了閂。好在圍牆甚低,一株柳樹的枝椏從牆內伸了出來,他微一縱身,便已抓住枝椏,翻身進了圍牆。裏面一扇小門卻是虛掩著的。

  狄雲推門入內,拾級上樓,黑暗中聽得樓梯發出輕微的吱吱之聲,腳下只覺虛浮浮的,甚不自在。要知他在這五年之中,整日整夜便在一間獄室中走動,從未踏過一步梯級。

  到得樓頂,側耳靜聽,絕無半點聲息,朦朧微光中見左首有門,他舉步輕輕走了進去,房中連呼吸之聲也無。隱隱約約間見桌上有一燭臺,伸手摸到火刀火石,打火點燃蠟燭,燭光照映之下,狄雲心中不知如何,突然間感到一陣寂寞淒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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