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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八回 墓中寶刀(4)


  南蘭道:「說來你定然不信。但這幾年來,我日日夜夜,想著的便是這兩個人。我自知已是不久人世,只盼能再見他們一面,可是我哪裏又有面目再去見他父女?今日我到這裏來,因為苗大哥當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帶著我到這裏,來祭奠令尊令堂。苗大哥說他一生之中,便只佩服胡大俠夫婦兩人。當年在這墓前,他跟我說了許多話……」

  胡斐見她情辭真摯,確非虛假,他人雖粗豪,心腸卻軟,便道:「好,我便跟你說一說苗大俠父女的近狀。」於是將苗人鳳如何雙目中毒、如何力敗強敵等情簡略說了,只是自己如何從旁援手,卻輕輕一言帶過。南蘭絮絮詢問苗人鳳和苗若蘭父女的起居飲食,對苗若蘭相貌如何、喜歡什麼等等,問得更是仔細。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來,匆匆而去,對這個小姑娘的情狀,卻是說不上什麼。

  他一直說到夕陽西下,南蘭意猶未足,兀自問個不休。胡斐說到後來,實已無話可答,南蘭問他,她女兒穿什麼樣的衣服,是綢的還是布的?是她父親到店中買來,還是托人縫製?穿了合不合身?好不好看?胡斐歎了口氣,說道:「我都不知道。你既是這樣關心,當年何必……」站起身來,道:「我要投店去啦。本來今日我要埋葬義妹的骨灰,此刻天色已晚,只好明天再來!」南蘭道:「好,明天我也來。」胡斐道:「不!我再也沒什麼話跟你說了。」他頓了一頓,終於問道:「苗夫人,我爹爹媽媽,是死在苗人鳳手下的,是不是?」

  南蘭緩緩點了點頭,道:「他……他曾跟我說起此事……」正說到這裏,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:「阿蘭,阿蘭……阿蘭,阿蘭!你在哪裏?」胡斐和南蘭一聽,臉色微變,原來正是田歸農的叫聲。

  南蘭道:「他找我來啦!明兒午後,請你再到這裏,我跟你說令尊令堂的事。」胡斐道:「好,明日午後,一準在此會面。」他不願跟田歸農朝相,隱身在墳墓後邊,心想:「明日問明爹爹媽媽身故的真相,若是當真和田歸農這奸賊有關,須饒他不得。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隱瞞,但我細心查究,必能瞧出端倪。只不知田歸農到滄州來,卻是為了何事?」

  只見南蘭快步走出墓地,卻不是朝著田歸農叫聲的方向走去,待走出數十丈遠,只聽得田歸農還在不住口的呼喚:「阿蘭,阿蘭,你在不在這兒啊?」南蘭才應道:「我在這裏。」田歸農「啊」了一聲,循聲奔來。南蘭道:「我隨便走走,你也不許,便管得我這麼緊。」隱隱約約聽得田歸農陪笑道:「誰敢管你啦?我好久不見你,記掛著你啊。這兒好生荒涼,小心別嚇著了……」兩人並肩遠去,再說些什麼,便聽不見了。

  胡斐心想:「眼見天色已晚,不如便在這裏陪著爹娘睡一夜。到鎮上去投宿,說不定還撞見了這姓田的。」從包裹取出些乾糧吃了,抱膝坐於墓旁,沉思良久,秋風吹來,微感涼意。墓地上黃葉隨風亂舞,一張張撲在胡斐臉上身上,直到月上東山,這才臥倒。

  睡到中夜,忽聽得馬蹄擊地之聲,遠遠傳來,胡斐一驚而醒,心道:「半夜三更,還有誰在荒郊馳馬?」只聽得蹄聲漸近,那馬奔得甚是迅捷。待得相距約有兩三里路,蹄聲緩了,跟著是一步一步而行,似乎馬上乘客已下了馬背,牽著馬在找尋什麼。胡斐聽得那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來,當下縮在墓後的長草之中,要瞧瞧來的是誰。

  新月之下,只見一個纖小的人形,牽著馬慢慢走近,待那人走到墓前十餘丈時,胡斐看得明白,只見那人緇衣圓帽,正是圓性。胡斐一顆心劇烈地跳動,但覺唇幹舌燥,要想出聲呼喚,不知如何,竟是叫不出聲來,霎時間思如潮湧:「她到這裏來做什麼?她知道我是在這裏麼?是無意中到這兒呢,還是為了尋我而來?」

  只聽得圓性輕輕念著墓碑上的字道:「遼東大俠胡一刀夫婦之墓」。她幽幽歎了口氣,道:「是這裏。」在墓前仔細察看一下,自言自語道:「墓前並無紙灰,那麼他還沒來掃過墓……」突然之間,她劇烈地咳嗽起來,越咳越是厲害,竟是不能止歇。胡斐聽著她的咳聲,心中暗暗吃驚:「她身染疾病,勢道大是不輕啊。」

  只聽得她咳了好半晌,才漸漸止了,幽幽的道:「倘若當年我不是在師父跟前立下重誓,終身伴著你浪跡天涯,行俠仗義,豈不是好?唉,胡大哥,你心中難過。但你知不知道,我可比你更是傷心十倍啊?」

  胡斐和她數度相遇,見她總是若有情若無情,哪裏聽到過她吐露心中真意?如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,定然無人聽見,也決不會洩漏心中的鬱積。圓性說了這幾句話,心神激蕩,倚著墓碑,又大咳起來。

 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,縱身而出,柔聲道:「怎地受了風寒?要保重才好。」

  圓性大吃一驚,退了一步,雙掌交叉,一前一後,護在胸前,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,不由得滿臉通紅,怒道:「你……你這輕薄小子,怎地躲在這裏,鬼鬼祟祟的偷聽人家說話?」

  胡斐心情激蕩,再也不顧忌什麼,大聲道:「袁姑娘,我對你的一片真心,你也決非不知。你又何必枉然自苦?我跟你一同去稟告尊師,還俗回家,不做這尼姑了。你我天長地久,永相廝守,豈不是好?」

  圓性撫著墓碑,咳得彎下了腰,抬不起身來。胡斐甚是憐惜,走近兩步,柔聲道:「你不用煩惱啦……」忽見她一聲咳嗽,吐出一口血來,不禁一驚,道:「怎地受了傷?」圓性道:「是湯沛那奸賊傷的。」胡斐怒道:「他在哪裏?我這便找他去。」圓性道:「我已殺了他。」胡斐大喜,道:「恭喜你手刃大仇。」隨即又問:「傷在哪裏,快坐下歇一歇。」扶著她慢慢坐下。又道:「你既已受傷,就該好好休養,不可鞍馬勞頓,連夜奔波。」圓性轉過頭來,向他看了一眼,心中在說:「我何嘗不知該當好好休養?若不是為了你,我何必鞍馬勞頓,連夜奔波?」問道:「程家妹子呢?怎麼不見她啊?」

  胡斐淚盈於眶,顫聲道:「她……她已去世了。」圓性大驚,站了起來,道:「怎……怎麼……去世了?」胡斐道:「你坐下,慢慢聽我說。」於是將自己如何中了石萬嗔的劇毒、程靈素如何捨身相救等情一一說了。圓性黯然垂淚。良久良久,兩人相對無語,回思程靈素的俠骨柔腸,難以自已。

  一陣秋風吹來,寒意侵襲,圓性輕輕打了個顫。胡斐脫下身上長袍,披在她的身上,低聲道:「你睡一忽兒吧。」圓性道:「不,我不睡。我跟你來說一句話,這……這便要去。」胡斐驚道:「你到哪裏去?」圓性凝望著他,輕輕道:「借如生死別,安得長苦悲?」

  胡斐聽了這兩句話,不由得癡了,跟著低聲念道:「借如生死別,安得長苦悲?」

  圓性道:「胡大哥,此地不可久留,你急速遠離為是。我在途中得到訊息,趕來跟你說知。」胡斐道:「是什麼訊息?」圓性道:「那日湯沛從掌門人大會中逃走,我跟著追了出去。可是這賊子滑溜得緊,竟給他逃得不知去向。你想他老家是在湖北,既是得罪了福康安,全家都有干係,他定要設法通知家中老小,急速逃命。」胡斐贊道:「你料得不錯。」圓性道:「他外號叫作『甘霖惠七省』,江湖上交遊極其廣闊,但我想他既是如此奸滑之徒,未必能當真結交到什麼朋友。此刻大禍臨頭,非自己趕回家中不可。於是我向西南方疾追。三天之後,在清風店追上了他。高梁田裏一場惡戰,終於擊斃了這賊子,不過我自己也受了傷。」

  胡斐歎了口氣,圓性又道:「我在客店中養了幾天傷,見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連兩批經過,其中有那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在內,便上前招呼,約他說話。」胡斐微笑道:「你身上有傷,不怕他復仇麼?」圓性微笑道:「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,就算本來恨我,也就不恨了。我將埋葬湯沛屍體的地方指了給他看,只要割了首級回到北京,不是大功一件麼?他果然很感激我。我說:『周大爺,你若是將我擒去,自然又是一件大功,只不過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過,從前許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來。』那周鐵鷦很光棍,說道:『胡大哥的為人,兄弟是很佩服的,決不敢得罪他的朋友。請你轉告胡大哥,田歸農率領了三十餘名好手,要到滄州他祖墳之旁埋伏,捉拿胡大哥。』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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