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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八回 墓中寶刀(2)


  慕容景岳恨恨的道:「這丫頭吮吸情郎手背上的毒藥,殊不知情郎沒救活,連帶送了自己的性命。」石萬嗔急於找那冊《藥王神篇》,眼見火摺將要燒盡,便湊到燭臺上去點蠟燭。火焰剛和燭芯相碰,他心念一動:「這枝蠟燭沒點過,說不定中間有什麼古怪。」見燭臺下平放著半截點過的蠟燭,心想:「這半截蠟燭是點過的,定然無妨。」於是拔下燭臺上那枝沒點過的蠟燭,換上半截殘燭,用火摺點燃了。

  燭光一亮,三人同時看到了地下的《藥王神篇》。石萬嗔撕下一塊衣襟,墊在手上,這才隔著布料,將那冊書拾起。他湊到燭火之旁,翻開書來一看,只見裏面密密寫著一行行的蠅頭小楷,果然是各種醫術和藥性,但略一檢視,其中治病救傷的醫道占了九成以上。說到毒藥之時,要旨也闡述解毒救治,至於如何施毒、如何種植毒草、培養毒蟲,書中說的極簡略。

  原來無嗔大師晚年深悔自己一生用毒太多,以致在江湖上得了個「毒手藥王」的名號,是以傳給弟子的遺書,名為《藥王神篇》,乃是一部濟世救人的醫書。石萬嗔、慕容景岳、薛鵲三人處心積慮想要劫奪到手的,原想是一部包羅萬有、神妙無方的「毒經」,此時一看,竟是一部醫書,縱然其中所載醫術精深,於他卻是全無用處,石萬嗔自是大失所望。

  他凝思片刻,對薛鵲道:「你搜搜那死丫頭的身邊,且看是否另有別的書冊。這一部只是醫書,沒什麼用。」說著隨手扔在神台之上。薛鵲一搜程靈素的衣衫和包裹,道:「沒有了。」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,道:「我那師父善寫隱形字體,莫非……」他這句話一出口,登時好生後悔,暗想:「該死!該死!我何必說了出來?任他以為此書無用,我撿回去細細探索,豈不是好?」但石萬嗔何等機伶,立時醒悟,說道:「不錯!」又揀起那部《藥王神篇》。

  便在此時,只見慕容景岳和薛鵲雙膝漸漸彎曲,身子軟了下來,臉上似笑非笑,神情極是詭異。石萬嗔大吃一驚,叫道:「怎麼啦?七心海棠,七心海棠?難道死丫頭種成了七心海棠?這……這蠟燭……」

  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,想起了少年時和無嗔大師同門學藝時的情景。有一天晚上,師父講到天下的毒物之王,他說鶴頂紅、孔雀膽、毒蛇的唾涎,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,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。這種毒物隨手散佈,沒半點異狀,無聲無息,無色無臭,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,不知不覺之間,已是中毒而死。死者臉上始終帶著微笑,似乎十分平安喜樂。師父曾從海外得了這七心海棠的種子,可是不論用什麼方法,都是種它不活。那天晚上,師兄和他自己都向師父討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種子。師父微笑道:「幸好這七心海棠難以培植,否則這世界上還有誰能得平安啊。」

  瞧慕容景岳和薛鵲的情狀,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,他立即屏住呼吸,伸手按住口鼻,正想仔細瞧一瞧毒從何處而來,突然間眼前一黑,再也瞧不見什麼。一瞬之間,他還道是蠟燭熄滅,但隨即發覺,卻是自己雙眼陡然間失明。

  「七心海棠!七心海棠!」他知道自己幸虧在進廟之前,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藥,那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時才不致侵入臟腑,但雙目已然抵受不住,竟自盲了。

  胡斐事先卻給程靈素喂了抵禦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藥,雙目無恙,一切看得清清楚楚,眼見慕容景岳和薛鵲慢慢軟倒,眼見石萬嗔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撲,大叫:「七心海棠,七心海棠!」沖出廟去。只聽他淒厲的叫聲漸漸遠去,夜靜之中,雖然隔了良久,還聽得他的叫聲隱隱從曠野中傳來,有如發狂的野獸嗥叫一般:「七心海棠!七心海棠!」

  胡斐身旁躺著三具屍首,一個是他義結金蘭的小妹子程靈素,兩個是他義妹的對頭、背叛師門的師兄師姊。破廟中一枝黯淡的蠟燭,隨風搖曳,忽明忽暗,胡斐身上是說不出的寒冷,心中是說不出的淒涼。

  終於,蠟燭點到了盡頭,忽地明亮一下,輕響一聲,便即熄滅,破廟中漆黑一團。

  胡斐心想:「我二妹便如這枝蠟燭一樣,點到了盡頭,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。她一切全算到了,料得石萬嗔他們一定還要再來,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蠟燭,便將那枚熔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蠟燭先行燃去半截,誘他上鉤。她早已死了,但雖在死後,還是殺了兩個仇人。二妹一生沒害過一個人的性命,不錯,她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,但生平卻從未殺過人。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後,再來清理師父的門戶,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師姊。她沒跟我說過她小時候的事,我不知道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,也不知她有沒有兄弟姊妹。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跟著無嗔大師,學了這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。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,她總是用心地關切地聽著。我多麼想知道一點她的身世,多麼想聽她說說她自己的事,可是從今以後,那是再也聽不到了。

  「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,處處為我打算。我有什麼好,值得她對我這樣?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,來換我的性命?其實,她根本不必這樣,只須割了我的手臂,用她師父的丹藥,讓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。九年的時光,那是足夠足夠了!我們一起快快樂樂的渡過九年,就算她要陪著我死,那時候再死不好麼?」他忽然想起:「我說『快快樂樂』,這九年之中,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?二妹知道我一直在喜歡袁姑娘,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,但思念之情,並不稍減。那麼她的今日寧可一死,是不是為此呢?」

  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,胡斐心中思潮起伏,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。程靈素的一言一語,一顰一笑,當時他漫不在意,此刻追憶起來,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,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。天漸漸亮了,秋天的太陽已是相當炎熱,胡斐卻只感到寒冷,寒冷……

  終於,他覺到身上的肌肉柔軟起來,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,大腿可以動一下了。他雙手撐地,慢慢站起身來,深情無限的望著程靈素。突然之間,胸中熱血沸騰。「我活在這世界上有什麼意思?二妹對我這麼多情,我卻是如此薄幸的待她!我不如跟她一齊死了!」

 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鵲的屍身,立時想起:「爹娘的大仇還未報,害死二妹的石萬嗔還活在世上。我這麼輕生一死,什麼都撒手不管,豈是大丈夫的行徑?」

  原來,程靈素在臨死的時候,這件事也料到了。她用的七心海棠蠟燭,本不是份量最重的那一種,她並不要石萬嗔當場便死,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報仇。石萬嗔眼睛瞎了,胡斐便永遠不會再吃他的虧。她臨死時對胡斐道,害死他父母的毒藥,多半是石萬嗔配製的。那或許是事實,或許只是猜測,但這足夠叫他記著父母之仇,使他不致于一時衝動,輕生殉情。

  程靈素什麼都料到了,只是,她有一件事沒料到。胡斐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,在她危急之際,仍是出手和敵人動武,終致身中劇毒。又或許,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。她知道胡斐並沒全心全意的愛她,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著自己,不如就是這樣了結。用情郎身上的毒血,毒死了自己,救了情郎的性命。很淒涼,很傷心,可是幹淨利落,一了百了,那正不愧為「毒手藥王」的弟子,不愧為天下第一毒物「七心海棠」的主人。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,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,更加是永遠永遠,誰也猜不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麼。

  突然之間,胡斐明白了一件事:「為什麼那天半夜裏在陶然亭畔,陳總舵主會哭得那麼傷心?」當時他聽到這悲哀的哭聲時,心想:「男子漢大丈夫,死則死耳,有什麼好哭的?」原來,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,不由得你不哭。

  胡斐抱起程靈素和馬一鳳的屍身,走到破廟後院,生起柴火,分別將兩人火化了。這時他心中空空洞洞,似乎自己的身子,也隨著火焰成煙成灰,隨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,把慕容景岳和薛鵲夫婦葬了。他雖一日一夜沒有飲食,但腹中只感飽悶。眼見日光西斜,程靈素和馬一鳳屍骨成灰,胡斐找了兩個小小的瓦壇,將兩人的骨灰收入壇內,心想:「我去將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的墳旁,她雖不是我的親妹子,但她如此待我,豈不比親骨肉還親麼?至於馬姑娘的骨灰,要帶去湖北廣水,葬在徐錚大哥的墓旁。」

  他回到廂房,但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,兀自放在桌上,凝目瞧了良久,忍不住又掉下淚來。

  隔了半晌,這才伸手收拾,見到包中有幾件易容改裝的用具,膠水假須,一概具備,心想:「我若坦然以本來面目示人,走不上一天,便會遇上福康安派出來追捕的鷹爪,雖然未必就怕,但一路鬥將過去,如何了局?」於是臉上搽了易容藥水,粘上三綹長須,負了兩隻骨灰壇,揚長出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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