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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四回 無影銀針(4)


  刀是寶刀,招是快招,只聽得嚓嚓嚓三聲輕響,跟著噹啷啷兩聲,鳳人英的熟銅棍中間斷下兩截,掉在地下。原來胡斐在瞬息之間連砍三刀,鳳人英未及變招,手中兵刃已變成四段,雙手各握著短短的一截銅棍,鞭不像鞭,尺不像尺,實是尷尬異常。

  這時鳳人英已然認出胡斐,驚惶之下,急忙向旁躍開三步。便在此時,站在廳門口的汪鐵鶚朗聲說道:「一十三家總掌門到。」

  胡斐心頭一凜,抬頭向廳門看去,登時驚得呆了。只見門中進來一個尼姑,緇衣芒鞋,手執雲帚,正是袁紫衣。只是她頭上已無一根青絲,腦門處並有戒印。胡斐雙眼一花,還怕是看錯了人,迎上一步,看得清清楚楚,卻不是袁紫衣是誰?

  霎時間胡斐只覺天旋地轉,心中亂成一片,說道:「你……你是袁……」

  袁紫衣雙手合十,黯然道:「小尼圓性。」胡斐兀自沒會過意來,突然間背心「懸樞穴」和「命門穴」兩處穴道疼痛入骨,腳步一晃,摔倒在地。袁紫衣怒喝:「住手……」身形一起,攔在胡斐身後。

  自胡斐奪刀斷棍、一十三家總掌門現身,以至胡斐受傷倒地,只是頃刻之間的事。廳上眾人盡皆錯愕之際,已是奇變橫生。程靈素見胡斐受傷,心下大急,急忙搶出。袁紫衣俯身正要抱起胡斐,見程靈素縱到,當即縮手,低聲道:「快扶他到旁邊!」右手雲帚在身後一揮,似是擋架什麼暗器一般。

  程靈素抱著胡斐,快步走回席位,淚眼盈盈,說道:「大哥,你怎樣了?」胡斐苦笑道:「背上中了暗器,是懸樞和命門。」程靈素這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嫌,忙捋起他長袍和裏衣,見他懸樞和命門兩穴上果然各有一個小孔,鮮血滲出,暗器已深入肌骨。袁紫衣道:「那是鍍銀的鐵針,沒有毒,你放心。」拿起雲帚,先從帚絲叢中拔出一枚銀針,然後將雲帚之端抵在胡斐懸樞穴上,輕輕向外一拉,起了一枚銀針出來,跟著又將他命門穴中的銀針起出。原來那雲帚的絲叢之中,裝著一塊極大的磁鐵。

  胡斐道:「袁姑娘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袁紫衣低聲道:「我一直瞞著你,是我不好。」她頓了一頓,又道:「我自幼出家,法名叫做『圓性』。我說『姓袁』,便是將『圓性』兩字顛倒過來。『紫衣』,那便是『緇衣』!」胡斐怔怔的望著她,欲待不信此事,但眼前的袁紫衣,明明是個妙尼,隔了半晌,才道:「你……你為什麼要騙我?」圓性低垂了頭,雙眼瞧著地下,輕輕地道:「我奉師父之命,從回疆到中原來,單身一人,若作僧尼之裝,長途投宿打尖甚是不便,因此改作俗家打扮。我頭上裝的是假髮,飲食不沾葷腥,想是你沒瞧出來。」胡斐不知說什麼好,突然之間,長長歎了口氣。

  只聽安提督朗聲說道:「還有哪一位來跟五虎門鳳老師比試?」胡斐這時心神恍惚,黯然魂銷,對安提督的話竟是聽而不聞。安提督連問了三遍,見無人上前跟鳳人英挑戰,向福康安道:「回大帥:這七隻玉龍禦杯,便賞給這七位老師?」福康安道:「很好,很好!」

  其時天已黎明,窗格中射進朦朦微光,經過一夜劇爭,七隻玉龍杯的歸屬才算定局。廳上群豪紛紛議論:「紅花會搶去的那只玉龍杯,不知哪一派掌門有本事奪得回來?」「嘿,任他本領再強,也不能跟紅花會鬥啊。」「紅花會陳總舵主武功絕頂,還有無塵道人、趙半山、文泰來、常氏兄弟,哪一個不是響噹噹的腳色?誰想去奪杯,那不是老壽星上吊,嫌命長麼?」

  又有人瞧著圓性竊竊私議:「怎麼這個俏尼姑竟是一十三家總掌門?真是邪門。」「她要是真的武功高強,怎地又不去奪一隻玉龍杯?」「嘿,人家鳳老師的銀針,她惹得起麼?他手中銅棍給砍成了四段,還能施放銀針,敗中取勝,那才是了不起。」另一個不服氣,說道:「那也不見得!那黃鬍子聽到一十三家總掌門進來,吃了一驚,這才著了那姓鳳的道兒。否則的話,也不知誰勝誰敗呢。」又一個道:「看來還是那田歸農差勁,他天龍門的鎮門之寶給人空手奪了去,這會兒居然厚著臉皮,又將寶刀撿了回去。」

  安提督走到長幾之旁,捧起了託盤,往中間一站,朗聲說道:「欽賜玉龍禦杯,著少林派掌門人大智禪師、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道人、三才劍掌門人湯沛、黑龍門掌門人海蘭弼、天龍門掌門人田歸農……」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,低聲向那走訪郎中模樣的石先生道:「石老師,貴門派和大名怎麼稱呼?」石先生微微一笑,道:「草字萬嗔,至於門派嘛,就叫作藥王門吧。」安提督續道:「……藥王門掌門人石萬嗔,五虎門掌門人鳳人英收執。謝恩!」

  聽到「謝恩」兩字,福康安等官員一齊站起。武林群豪中有些懂禮數的便站了起來,有些卻坐著不動,直到眾衛士喝道:「都站起來!」這才紛紛起立。大智禪師和無青子各以僧道門中規矩行禮。湯沛、海蘭弼等跪下磕頭。

  安提督待各人跪拜已畢,笑道:「恭喜,恭喜!」將託盤遞了過去。大智禪師等七人每人伸手取了一隻玉龍杯。

  突然之間,七個人手上猶似碰到了燒得通紅的烙鐵,實在拿捏不住,一齊鬆手。乒乒乓乓一陣清脆的響聲過去,七隻玉杯同時在青磚地上砸得粉碎。

  這一下變故,不但七個人大驚失色,自福康安以下,也是群情聳動,齊問:「怎樣?怎樣?」七個人握過玉杯的手掌都是又焦又腫,炙痛難當,不住的在裝服上拂擦。海蘭弼伸著手指到口中吮吸止痛,突然間大聲怪叫,原來舌頭上也劇痛起來。

  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,微微點頭。他此時方才明白,原來程靈素在擲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三枚爆竹之中,裝上了赤蠍粉之類的毒藥,爆竹在七隻玉龍杯上空炸開,毒粉便散在杯上。這一個佈置意謀深遠,絲毫不露痕跡,此刻才見功效。只見程靈素吞煙吐霧,不住的吸著旱煙管,吸了一筒,又裝一筒,半點也無得意之色。她左掌中暗藏藥丸,遞了兩顆給胡斐,兩顆給圓性,低聲道:「吞下!」兩人知她必有深意,依言服了。這時人人的目光都瞧著那七人和地下玉杯的碎片,驚愕之下,不知說什麼好。

  圓性忽地走到廳心,雲帚指著湯沛,朗聲說道:「湯沛,這是皇上御賜的玉杯,你如此膽大妄為,竟敢暗施詭計,盡數砸碎。你心存不軌,和紅花會暗中勾結,要拆散福大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。你這般大逆不道,目無長上,天下英雄都容你不得!」她一字一句,說得清脆響朗。這番話義正詞嚴,頭頭是道,又說他跟紅花會暗中勾結。眾人正在茫無頭緒之際,忽聽得她斬釘截鐵的說了出來,所謂先入為主,無不以為真是湯沛所為。福康安心中怒極,手一揮,王劍英、周鐵鷦等高手衛士都圍到了湯沛身旁。

  饒是湯沛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,此刻也是臉色慘白,既驚且怒,身子發顫,喝道:「小妖尼,這種事也能空口白賴、胡說八道麼?」圓性冷笑道:「我是胡說八道之人麼?」她向著王劍英道:「八卦門的掌門人王老師。」轉頭向周鐵鷦道:「鷹爪雁行門的掌門人周老師,你們都認得我是誰。各家各派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。可是我是胡說八道之人呢,還是有擔當有身分之人?你們兩位且說一句。」

  王劍英和周鐵鷦自圓性一進大廳,心中便惴惴不安,深恐她將奪得自己掌門之位的真情抖露出來。他二人是福康安身前最有臉面的衛士首領,又是北京城中武師的頂兒尖兒人物,倘若眾人知悉他二人連掌門之位也讓人奪了去,今後怎生做人?這時聽得圓性稱呼自己為本門掌門人,又說:「各家各派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」,那顯是點明,給她奪去的掌門之位重行歸還原主,當真是如同臨刑的斬犯遇到皇恩大赦一般,心中如何不喜?圓性這麼相詢,又怎敢不順著她意思回答?何況他二人聽了她這番斥責湯沛的言語之後,原也疑心八成是湯沛暗中搗鬼,否則好端端的七隻玉杯,怎會陡然間一齊摔下跌碎?

  當下王劍英恭恭敬敬的道:「您老人家武藝超群,在下甚是敬服,為人又寬洪大量,實是當世武林中的傑出人材。」周鐵鷦日前給她打敗,心下雖然記恨,但實在怕她抖露這件醜事,也道:「在下相信您老人家言而有信,顧全大體,尊重武林同道的顏面。若非萬不得已,決不揭露成名人物的隱私。」他這幾句話其實說的都是自己之事,求她顧住自己顏面,但在旁人聽來,卻似句句說的是湯沛。

  眾人聽得福康安最親信的兩個衛士首領這般說,他二人又都對這少年尼姑這般恭謹,口口聲聲的「您老人家」,哪裏還有懷疑?福康安喝道:「拿下了!」王劍英、周鐵鷦,以及黑龍門的掌門人海蘭弼一齊伸手,便要擒拿湯沛。湯沛使招「大圈手」,內勁吞吐,逼開了三人,叫道:「且慢!」向福康安道:「福大帥,小人要和她對質幾句,若是她能說得出真憑實據,小人甘領大帥罪責,死而無怨。否則這等血口噴人,小人實是不服。」福康安素知湯沛的名望,說道:「好,你便和她對質。」

  湯沛瞪視著圓性,說道:「我和你素不相識,何以這等妄賴於我?你究是何人?」圓性道:「不錯,我和你素不相識,無怨無仇,何必平白無端的冤枉你?只是我跟紅花會有深仇大恨,你既加盟入了紅花會,潛伏到掌門人大會中來搗鬼,我便非揭穿你的陰謀詭計不可。你交友廣闊,相識遍天下,交結旁的朋友,那也罷了,交結紅花會匪徒,我卻容你不得。」

  胡斐在一旁聽著,心下也是存著老大疑團,他明知圓性和紅花會眾英雄淵源甚深,這砸碎玉杯之事,又明明是程靈素做下的手腳,卻不知她何以要這般誣陷湯沛?他心中轉了幾個念頭,突然想起,圓性曾說她母親被鳳人英逼迫離開廣東之後,曾得湯沛收留。難道她母親之死,竟和湯沛有關?他自從驀地裏見到心中念念不忘的袁紫衣變為尼姑圓性之後,始終神魂不定,竟是無法靜下來思索,腦海中各種念頭此去彼來,猶似亂潮怒湧。

  欲知後事如何,請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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