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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二回 瘦小書生(2)


  海蘭弼和湯沛本欲上前繼續動手,聽到「常赫志、常伯志」兩人的姓名,都不禁「咦」的一聲,停了腳步。常氏兄弟頭一點,抓起倪氏昆仲,上了屋簷,但聽得「啊喲!」「哼!」「哎!」之聲,一路響了過去,終於漸去漸遠,隱沒無聲,那自是守在屋頂的眾衛士一路上給他兄弟驅退,甚或摔下屋來。

  海蘭弼和湯沛都覺手掌上有麻辣辣之感,提起一看,忍不住又都「啊」的一聲,低低驚呼。原來兩人手掌均已紫黑,這才想起西川雙俠「黑無常、白無常」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下馳名,聞名了數十年,今日一見,果然是非同小可。

  福康安召開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,用意之一,本是在對付紅花會群雄,豈知眾目睽睽之下,常氏兄弟倏來倏去,竟是如入無人之境。他心下極是惱怒,沉著臉,一言不發。目光向居中的幾隻太師椅一瞥,只見少林寺的大智禪師垂眉低目,不改平時神態;武當派的無青子臉帶惶惑,似有懼色。那文醉翁直挺挺的站著,一動也不動,雙目向前瞪視,常氏兄弟早已去遠,他兀自嚇得魂不附體。

  這一幕胡斐瞧得清清楚楚,他聽到「紅花會」三字,已是心中怦怦而跳,待見常氏兄弟說來便來,說往便往,將天下英雄視如無物,更是心神俱醉,心中只是想著一個念頭:「這才是英雄豪傑!」

  桑飛虹一直在旁瞧著熱鬧,見了這當口文醉翁還是嚇成這個模樣,她少年好事,伸手在他臂上輕輕一推,笑道:「坐下吧,一對無常鬼早去啦!」哪知她這麼一推,文醉翁應手而倒,斜身在地,再不起來。桑飛虹大吃一驚,俯身一看,但見他滿臉青紫之色,早已膽裂而死,忙叫道:「死啦,死啦,這人嚇死啦!」

  大廳上群雄一陣騷動,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師椅中自斟自飲,將誰都不瞧在眼裏,大有「老子天下第一」之概,想不到常氏兄弟一到,也沒動手,竟爾活生生的將他嚇死。郭玉堂歎道:「死有餘辜,死有餘辜!」

  胡斐道:「郭前輩,這姓文醉翁生平品行不佳麼?」郭玉堂搖頭道:「豈但是品行不佳而已,姦淫擄掠,無所不為。我本不該說死人的壞話,但事實俱在,也不必諱言。我早料到他決計不得善終,只是會給黑白無常一嚇嚇死,可誰也意想不到,哈哈,哈哈!」

  另一人插口道:「想是常氏兄弟曾尋他多時,今日冤家狹路,重又撞見。」

  郭玉堂道:「以前這姓文的一定曾給常氏兄弟逮住過,說不定還發下什麼重誓。」

  那人搖頭道:「自作孽,不可活。」

  郭玉堂道:「這叫作是非只為多開口,煩惱皆因強出頭。他若是稍有自知之明,不去想得什麼玉龍禦杯,躲在人叢之中,西川雙俠也不會見到他啊。」

  說話之際,只見人叢中走出一個老者來,腰間插著一根黑黝黝的大煙袋,走到文醉翁屍身之旁,哭道:「文二弟,想不到你今日命喪鼠輩之手。」

  胡斐聽得他罵「西川雙俠」為鼠輩,心下大怒,低聲道:「郭前輩,這老兒是誰?」郭玉堂道:「這是開封府『玄指門』的掌門人,複姓上官,叫作上官鐵生,自己封了個外號,叫什麼『煙霞散人』。他和文醉翁一鼻孔出氣,自稱『煙酒二仙』!」胡斐見他一件大褂上光滑晶亮,滿是煙油,腰間的煙筒甚是奇特,裝煙的窩兒幾乎有拳頭大小,想是他煙癮奇重,哼了一聲道:「這種煙鬼,還稱得上是個『仙』字?」

  上官鐵生抱著文醉翁的屍身乾號了幾聲,站起身來,瞪著桑飛虹怒道:「你幹麼毛手毛腳,將我文二弟推死了?」

  桑飛虹大出意外,道:「他明明是嚇死的,怎地是我推死的?」

  上官鐵生道:「哈哈,好端端一個人,怎麼會嚇得死?定是你暗下毒手,害了我文二弟性命。」

  原來他見文醉翁一嚇而死,江湖上傳揚開來,聲名大是不好,「醉八仙」這一門,只怕從此再無抬頭之日,因此硬派是桑飛虹暗下毒手。

  須知武林人物被人害死,那是尋常之事,不致於聲名有累。桑飛虹年歲尚輕,不懂得上官鐵生嫁禍於己的用意,驚怒之下,辯道:「我跟他素不相識,何必害他?這裏千百對眼睛都瞧見了,他明明是嚇死的。」

  坐在太師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師一直楞頭楞腦的默不作聲,這時突然插口道:「這位姑娘沒有下毒手,我是瞧得清清楚楚的。那兩個惡鬼一來,這位文爺便嚇死了。我聽得他叫道:『黑無常、白無常!』」他聲音十分宏大,說到「黑無常、白無常」這六個字時,更是震耳欲聾,聲音十分古怪。眾人一愣之下,哄堂大笑起來。

  哈赤卻不知眾人因何而笑,大聲道:「難道我說錯了麼?這兩個無常鬼生得這般醜惡,怪模怪樣的,嚇死人也不稀奇。你可別錯怪了這位姑娘。」

  桑飛虹道:「是麼?這位大師也這麼說。他自是嚇死的,可不關我事?」

  上官鐵生從腰間拔出旱煙筒,裝上一大袋煙絲,打火點著了,吸了兩口,鬥然間一股白煙迎面向她噴去,喝道:「賤婢,你明明是殺人兇手,卻還要賴?」

  桑飛虹見白煙噴到,急忙閃避,但為時已然不及,鼻中已吸了一些白煙進去,頭腦中微微發暈,聽他罵自己為「賤婢」,再也忍耐不住,回罵道:「纏夾不清的老鬼,難道我怕了你嗎?你說是我殺的,連你一起殺了,便又怎麼樣?」左掌虛拍,右足飛起便往他腰間裏踢去。

  那哈赤和尚大聲道:「老頭兒,你別冤枉好人,這文爺明明是給那兩個惡鬼嚇死的……」

  胡斐見這和尚傻裏傻氣,性子倒是正直,只是他開口「惡鬼」,閉口「惡鬼」,聽來極不順耳,不由得心中有氣,要待想個法兒,給他一點小小苦頭吃吃。正自沉吟,忽見西首廳中走出一個青年書生來,筆直向哈赤和尚走去。

  這人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,身材瘦小,打扮得頗為俊雅,右手搖著一柄摺扇,走到哈赤跟前,說道:「大和尚,你有一句話說錯了,得改一改口。」

  哈赤瞪目道:「什麼話說錯了?」那書生道:「那兩位不是『惡鬼』,乃是赫赫有名的『西川雙俠』常氏兄弟,相貌雖生得特異,但武功高強,行俠仗義,江湖之人,人人欽仰。」這幾句話只把胡斐聽得心中大悅,心道:「這位書生相公能說得出這樣幾句來,人品大是不凡,卻要跟他結交結交。」

  只聽哈赤道:「那文爺不是叫他們『黑無常、白無常』嗎?黑無常、白無常怎樣不是惡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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