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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一回 爭奪四椅(4)


  安提督罵道:「混賬王八羔子,到大帥府來胡鬧,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……」忽然波的一聲,人叢中飛出一個肉丸,正好送在他的嘴裏。安提督一驚之下,骨碌一下,吞入了肚中,登時目瞪口呆,說不出話來,雖然牙齒間沾到一些肉味,卻不清楚到底吞了什麼怪東西下肚,又不知這物事之中是否有毒。這一招誰也沒瞧明白,只見他張大了口,滿臉驚惶之色,一句話只罵了半句,就沒再罵將下去,自是更不知這肉丸是何人所擲了。

  湯沛向著安提督的背心,沒見到他口吞肉丸,說道:「江湖上山林隱逸之士,所在多有,原也不足為奇。這位前輩很是清高,不願跟咱們俗人為伍,那也罷了。這裏有一張椅子空著,卻有哪一位老師上來坐一坐?」

  人叢中一人叫道:「我來!」眾人只聞其聲,不見其人,過了好一會,才見人叢中擠出一個矮子來。只見這人不過三尺五六寸高,滿臉虯髯,模樣甚是兇橫。有些年輕武師見他矮得古怪,不禁笑出聲來。那矮子回過頭來,怒目而視,眼光炯炯,自有一股威嚴,眾人竟自不敢笑了。

 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門人黃希節身前,向著他從頭至腳的打量。黃希節坐在椅上,猶似一座鐵塔,比那矮子站著還高出半個頭。那矮子對他自上看到下,又自下看到上,卻不說話。黃希節道:「看什麼?要跟我較量一下麼?」那矮子「哼」了一聲,繞到椅子背後,又去打量他的後腦。黃希節恐他在身後忽施暗算,跟著轉過頭去,那矮子卻又繞到了正面,仍是側了頭,目不轉睛的瞧他。只聽安提督說道:「這位老師是陝西地堂拳的掌門人,宗雄宗老師!」

  黃希節給他瞧得發毛,霍地站起身來,說道:「宗老師,在下領教領教你的地堂拳絕招。」哪知宗雄雙足一登,坐進了他身旁空著的椅中。黃希節哈哈一笑,說道:「你不願跟我過招,那也好!」坐回原座。宗雄卻又縱身離座,走到黃希節跟前,將一顆冬瓜般的腦袋,轉到左邊,又轉到右邊,只是瞧他。

  黃希節怒喝道:「你瞧什麼?」宗雄道:「适才飲酒之時,你幹麼瞧了我一眼,又笑了起來?你笑我身材矮小,是不是?」黃希節笑道:「你身材矮小,跟我有什麼相干?」宗雄大怒,喝道:「你還討我便宜!」黃希節奇道:「咦,我怎地討你便宜了?」宗雄道:「你說我身材矮小,跟你有什麼相干?嘿嘿,我生得矮,那只跟我老子相干,你不是來混充我老子嗎?」此言一出,大廳中登時哄堂大笑。福康安正喝了一口茶,忍不住噴了出來。程靈素伏在桌上,笑得揉著肚子。胡斐卻怕大笑之下,粘著的鬍子落了下來,只得強自忍住。

  黃希節笑道:「不敢,不敢!我兒子比宗老師的模樣兒俊得多了。」宗雄一言不發,砰的一拳便往他小肚上擊去。黃希節早有提防,他身材雖大,行動卻甚是敏捷,一躍而起,跳在一旁。只聽喀喇一響,宗雄一拳已將一張紫檀木的椅子打成碎片。這一拳打出,大廳上笑聲立止,眾人見他雖然模樣醜陋,言語可笑,但神力驚人,倒是不可小覷了。

  宗雄一拳不中,身子後仰,反腳便向黃希節踢去。黃希節左腳縮起,「英雄獨立」,跟著還了一招「打八式跺子腳」。宗雄就地一滾,使了地堂拳出來,手足齊施,專攻對方的下三路。黃希節連使「掃堂腿」、「退步跨虎勢」、「跳箭步」數招,攻守兼備。但他的「二郎拳」的長處是在拳掌而非腿法,若與常人搏擊,給他使出「二郎擔山掌」、「蓋馬三拳」等絕技來,憑著他身壯力沉,原是不易抵擋,而他所練腿法,也是窩心腿、撩陰腿等用以踢人上盤中盤,這時遇到宗雄在地下滾來滾去,生平所練的功夫盡數變了英雄無用武之地,不但拳掌打人不著,踢腿也無用處,只是跳躍而避。過不多時,膝彎裏已被宗雄接連踢中數腿,又痛又酸之際,宗雄雙腿一絞,黃希節站立不住,摔倒在地。

  宗雄縱身撲上,哪知黃希節身子跌倒,反而有施展餘地,砰的一拳擊出,正中敵人肩頭,將宗雄擊出丈餘。宗雄一個打滾,又攻了回來。黃希節跪在地下,瞧准來勢,左掌右拳,同時擊出,宗雄斜身滾開。兩人著地而鬥,只聽得砰砰之聲不絕,身上各自不斷中招。但兩人都是皮粗肉厚之輩,很挨得起打擊,你打我一拳,我還你一腳,一時竟分不出勝負。這般搏擊,宗雄已占不到便宜,驀地裏黃希節賣個破綻,讓宗雄滾過身來,拚著胸口重重挨上一拳,雙手齊出,抓住他的脖子,一翻身,將他壓在身下,雙手漸漸收緊。宗雄伸拳猛擊黃希節脅下,但黃希節好容易抓住敵人要害,如何肯放?宗雄透不過氣來,滿臉脹成了紫醬,擊出去的拳頭也漸漸無力了。

  群雄見二人蠻打爛拚,宛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,哪裏還有絲毫掌門人的身分?都是搖頭竊笑。

  眼見宗雄漸漸不支,人叢中忽然跳出一個長大漢子,擂拳往黃希節背上擊去。安提督喝道:「退下,不可以二鬥一。」但那人一拳已打到了黃希節背心。黃希節吃痛,手一松,宗雄翻身跳起。人叢中又有一人跳出,長臂掄拳,沒頭沒腦的向那長大漢子打去。原來這兩人一個是宗雄的大弟子,一個是黃希節的兒子,各自出來助拳,大廳上登時變成兩對兒相毆。旁觀眾人呐喊助威,拍手叫好。一場武林中掌門人的比武較藝,竟變成了耍把戲一般,莊嚴之意,竟而蕩然無存。

  宗雄吃了一次虧,不敢再僥倖求勝,當下和黃希節鬥了個旗鼓相當。但黃希節的兒子臨敵經驗不足,接連給對方踢了幾個筋斗。他一怒之下,從靴筒上拔出一柄短刀,便向敵人剁去。宗雄的弟子吃了一驚,他身上沒攜兵刃,搶過湯沛身旁那張空著的太師椅,舞動招架。

  這場比武越來越不成模樣。安提督喝道:「這成什麼樣子?四個人通統給我退下。」但宗雄等四人打得興起,根本沒聽見他的說話。海蘭弼站起身來,道:「安提督的話,你們沒聽見麼?」黃希節的兒子一刀向對手剁去,卻剁了個空。海蘭弼一伸手,抓住他的胸口,順手向外擲出,跟著回手抓住宗雄的弟子,也擲到了天井之中。眾人一呆之下,但見海蘭弼一手一個,又已抓住宗雄和黃希節,同時擲了出去。妙在四人跌成一團,黃希節之子壓在最下面,爬不出來,四個人跌得昏天黑地,互相扭住亂打,直到幾名衛士奔過去拆開,方才罷手,但人人均已目腫鼻青,兀自叫陣鬥口。

  海蘭弼這一顯身手,人人都吃了一驚,均想:「這人身列四大掌門,果然有極高的武功,這麼隨手一抓一擲,宗黃二人均是絲毫沒有掙扎的餘地。」要知宗雄和黃希節雖然鬥得狼狽,但兩人的確各有真實本領,在江湖上也都頗有聲望,然而海蘭弼隨隨便便的一伸手,就將二人擲稻草般拋了出去,旁觀的群豪無不惕然心驚,心道:「這滿洲武官非同小可,當真輕視不得。」

  海蘭弼擲出四人後,向安提督嘰裏咕嚕的說了幾句滿洲話,回歸座位。湯沛贊道:「海大人好身手,我輩望塵莫及。」海蘭弼笑道:「可叫湯大俠見笑了,這幾個傢伙可實在鬧得太不成話。」這時眾僕役搬開破椅,換了一張太師椅上來。「昆侖刀」掌門人西靈道人一直臉含微笑,但見海蘭弼露了這手功夫,自覺難以和他並列,忝居「玉龍八門」的掌門人之一,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起來。那一旁「醉八仙」掌門人千杯居士文醉翁,卻仍是自斟自飲,醉眼模糊,對眼前之事恍若不聞不見。

  安提督咳嗽一聲,說道:「福大帥請各位來此,乃是較量武功,以定技藝高下,可千萬別像适才這幾位這般亂打一氣,不免貽笑大方。」只聽宗雄在廊下喝道:「什麼貽笑大方?你懂武功不懂?咱們來較量較量。」安提督只作沒有聽見,不去睬他,說道:「這裏還有兩個座位,哪一位真英雄、真好漢上來乘坐?」宗雄大怒,叫道:「你這麼說,是罵我不是真英雄了?難道我是狗熊?」也不理會适才曾被海蘭弼擲跌,從廊下縱了出來,向安提督奔去,突然間腳步踉蹌,摔了一個筋斗。原來一名衛士伸足一絆,跌了他一交。宗雄大怒,轉過身來找尋暗算之人時,那衛士早已躲開。宗雄喃喃咒駡,卻不知是誰暗中絆他。

  這時眾人都望著居中擺著的太師椅,沒誰再去理會宗雄。原來一張空椅上坐著一個穿月白僧袍的和尚,安提督報稱是蒙古的哈赤大師,另一張空椅上卻擠著坐了兩人。這兩人相貌一模一樣,雙眉斜垂,鬥雞眼,每個人的一對眼珠緊靠在鼻樑之旁,約莫四十來歲年紀。這兩人的其他容貌也沒什麼特異,但這雙鬥雞眼卻襯得他兩人甚是詭秘奇特,加之服飾打扮,沒半絲分別,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。安提督微微一笑,說道:「這兩位是貴州『雙子門』的掌門人倪不大、倪不小倪氏昆仲。」

  眾人一聽他倆的名字,一齊都樂了,再瞧二人的容貌身形,真的再也沒半點分別,也不知倪不大是哥哥呢,還是倪不小是哥哥。如果一個叫倪大,一個倪小,那自是分了長幼,但「不大」似乎是小,「不小」似乎是大,卻又是誰也弄不清楚。兩兄弟神色木然,四目向前直視,二人都非瘦削,但並排坐在一張椅中,絲毫不見擠迫,想來自幼便這麼坐慣了的。福康安凝目瞧著二人,臉含微笑,也是大感興味。

  眾人正議論間,忽地眼前一亮,只見人叢中走出一個女子來。這女子身穿杏黃衫子,下身系著蔥綠裙子,不過二十一二歲年紀,膚色白嫩,頗有風韻。安提督報道:「鳳陽府『五湖門』的掌門人桑飛虹姑娘。」眾武師突然見到一個美貌姑娘出場,都是精神一振。郭玉堂對胡斐道:「五湖門的弟子都是做江湖賣解的營生,世代相傳,掌門人一定是女子。便是有武藝極高、本領極大的男弟子,也不能夠當掌門人。只是這位桑飛虹桑姑娘年紀這樣輕,未見得有什麼真實功夫吧?」

  只見桑飛虹走到倪氏昆仲面前,雙手叉腰,笑道:「請問兩位倪爺,哪一位是老大?」兩人搖了搖頭,卻不回答。桑飛虹笑道:「便是雙生兄弟,也有個先生遲生,老大老二。」倪氏昆仲仍舊搖了搖頭。桑飛虹道:「咦,這可奇啦!」指著左首那人道:「你是老大?」那人搖了搖頭。她又指著右首那人道:「那麼你是老大了?」那人又搖了搖頭。桑飛虹皺眉道:「咱們武林中人,講究說話不打誑語。」右首那人喝道:「誰打誑了?我不是他哥哥,他也不是我哥哥。」桑飛虹道:「你二位可總是雙生兄弟吧?」兩人同時搖了搖頭。

  這幾下搖頭,大廳上登時群情聳動,這倪氏兄弟相貌如此似法,決不能不是雙生兄弟。桑飛虹「哼」了一聲道:「這還不是打誑?你們若不是雙生兄弟,殺了我頭也不信。那麼誰是倪不大?」左首那人道:「我是倪不大。」桑飛虹道:「好,你先生呢還是他先生?」倪不大皺眉道:「你這位姑娘纏夾不清,你又不是跟咱兄弟攀親,問這個幹麼?」桑飛虹走慣江湖,對他這句意含輕薄之言漫不在意,拍手笑道:「好啦,你自己招認是兄弟啦!」倪不大道:「咱們是兄弟,可不是雙生兄弟。」

  桑飛虹伸食指點住腮邊,搖頭道:「我不信。」倪不大道:「你不信就算了,誰要你相信?」桑飛虹甚是固執,說道:「你們是雙生兄弟,有什麼不好?為什麼不肯相認?」倪不小道:「你一定要知道其中緣由,跟你說那也不妨。但咱兄弟有個規矩,知道了我們出身之秘密的,須得挨咱兄弟每人三掌,倘若自知挨不起的,便得向咱兄弟磕三個響頭。」

  桑飛虹實在好奇心起,暗想:「他們要打我三掌,未必便打得到了,我先聽聽這秘密再說。」於是點頭道:「好,你們說罷!」

  倪氏兄弟心意相通,忽地站起,行動之齊,真如是一個人一般。桑飛虹得意洋洋的道:「這還不是雙生兄弟,當真騙鬼也不相信!」只見他二人雙手伸出袖筒,眼前金光閃了幾閃,原來他二人十根手指上,都套著又尖又長的金套,若是向人抓來,倒是不易抵擋的利器。倪氏兄弟身形一晃,伸出手指,便向桑飛虹抓到。

  桑飛虹吃了一驚,急忙縱身躍開,喝道:「幹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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