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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〇回 勇救雙童(4)


  程靈素見了這滑稽情狀,忍不住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。便在這一笑之中,滿腔怒火都化為烏有。胡斐和她並肩坐在車上,接過韁繩,這時距昨晚居住之處已經不遠,後面也再無衛士追來。兩人再馳一程,便即下車,將車子交給原來的車夫,又加賞了他一兩銀子,命他回去。各人抱了一個小孩,步行而歸,越牆回進居處,當真是神不知、鬼不覺,卻有誰知道,這兩人适才正是從福大帥府中大鬧而回?

  馬一鳳見到兩個孩子,精神大振,緊緊摟住了,眼淚便如珍珠斷線般流下。兩個孩子也是大為高興,只叫:「媽媽!」程靈素瞧著這般情景,眼眶微濕,低聲道:「大哥,我不怪你啦。咱們原該把孩子奪來,讓他們母子團聚。」胡斐歉然道:「我沒聽你的吩咐,心中終是抱憾。」程靈素嫣然一笑,道:「咱們第一天見面,你便沒聽我吩咐。我叫你不可離我身邊,叫你不可出手,你聽話了麼?」

  馬一鳳見到孩子後,心下一寬,痊可得便快了,再加程靈素細心施針下藥,體內毒氣漸除。只是她問起如何到了這裏,福康安何以不見?胡斐和程靈素卻不跟她說。兩個孩子年紀尚小,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。

  轉眼過了數日,已是中秋。這日午後,胡斐帶同程靈素、蔡威、姬曉峰三人,徑向福康安府中,赴那天下武林掌門人大會。這一會中,三山五嶽的英雄,四海八方的好漢,也不知到了多少。

  胡斐這一次的化裝,與日前虯髯滿腮,又自不同。他鬍子用藥染成了黃色,臉皮也塗成了淡黃,倒似生了黃疸病一般,滿身錦衣燦爛,翡翠鼻煙壺、碧玉般指、泥金大花摺扇,打扮得又豪闊又俗氣。程靈素卻似個中年婦人,弓背彎腰,滿臉皺紋,誰又瞧得出她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?

  到得福康安府大門口,只見衛士盡撤,只有八名知客站在門邊迎賓。胡斐遞上文書,那知客見他氣派甚大,又是華拳門的掌門人,恭而敬之的迎了進去,請他四人在東首一席上坐下。同席的尚有四人,互相一請問,卻原來是猴拳大聖門的。程靈素見那掌門老者高頂尖嘴,紅腮長臂,確是帶著三分猴兒相,不由得暗暗好笑。

  這時廳中賓客已到了一大半,門外尚陸續進來。廳中迎賓的知客,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,有的竟是三四品的大員,若是出了福府,哪一個不是聲威煊赫的高官大將,但在相國府中,卻不過是清客隨員一般,比之童僕廝養,也高不了多少。

  胡斐一瞥之間,只見周鐵鷦和汪鐵鶚並肩走來。兩人全身武官服色,喜氣洋洋,頂戴都已換過,顯是已升了官。周汪二人走過胡斐和程靈素身前,竟沒認出他們。只見另外兩個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嘻嘻的道:「恭喜周大哥、汪大哥,昨晚這場功勞實在不小。」汪鐵鶚高興得咧開了大嘴,笑道:「那也只是碰巧罷啦,算得什麼本領?」又有一個武官走了過來,說道:「一位是記名總兵,一位是實授副將,嘿嘿,了不起,了不起。福大帥手下的紅人,要算你兩位升官最快了。」周鐵鷦淡淡一笑,道:「平大哥取笑了。咱兄弟倆無功受祿,怎比得上平大哥在戰場上掙來的功名?」那武官正色道:「周大哥勇救相國夫人,汪大哥力護公主,萬歲爺親口禦封,小弟如何比得?」

  但見周汪二人所到之處,眾武官都要恭賀奉承幾句。各家掌門人聽到了,有的好奇心起,問起二人如何立功護主。眾武官便加油添醬、有聲有色的說了起來。胡斐隔得遠了,只隱約聽到個大概:原來那一晚胡斐夜闖福府,勇劫雙童。周鐵鷦老謀深算,不但將一場禍事消弭於無形,反而因為先得訊息,裝腔作勢,自己救了相國夫人,又叫師弟去保護公主。那相國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,公主是皇帝的愛女,這一場功勞立得輕易之極。但在皇帝眼中,卻比勝於戰陣中的衝鋒陷陣百倍,因此金殿召見,溫顏有加,將他二人連升三級。相國夫人、公主、福康安又賞了不少珠寶金銀。

  一晚之間,周汪二人大紅而特紅。人人都說數百名刺客夜襲福大帥府,若不是周汪二人力戰,相國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。眾衛士為了掩飾自己無能,將刺客的人數越說越多,倒似是眾衛士以寡敵眾,捨命抵擋,才保得福康安無恙。結果人人無過有功。福康安雖然失了兩個兒子,大為煩惱,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紅花會手中的危難,這一晚有驚無險,刺客全數殺退,反而大賞衛士。

  官場慣例原是如此,瞞上不瞞下,皆大歡喜。胡斐和程靈素對望幾眼,心中都是暗暗好笑。他二人都算饒有智計,但決計想不到周鐵鷦竟會出此一著,平白無端得了一場富貴。胡斐心想:「此人計謀深遠,手段毒辣,將來飛黃騰達,在官場中前程無限。」

  紛擾間,數十席已漸漸坐滿。胡斐暗中一點數,一共是六十二桌,每桌八人,分為兩派,則來與會的共是一百二十四家掌門人,尋思:「天下武功門派,竟是如此繁多,而拒邀不來與會的,恐怕也是不少。」又見有數席只坐著四人,又有數席一人也無,不自禁的想到了袁紫衣:「她連奪一十二個門派的掌門人,這些空著的席次,都是給她打走的了,卻不知她今日來是不來?」

  程靈素見他若有所思,目光中露出溫柔的神色,她是何等聰明之人,早猜到他是在想起了袁紫衣,心中微微一酸,忽見他頰邊肌肉一動,臉色大變,雙眼中充滿了怒火,順著他目光瞧去時,只見西首第四席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,手中握著兩枚鐵膽,晶光閃亮,滴溜溜地轉動,正是五虎門的掌門人鳳人英。

  程靈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袖,胡斐登時省悟,回過頭來,心道:「你既來此處,終須逃不出我手心。嘿,鳳人英你這惡賊,你道我大鬧相國府後,決計不敢到這掌門人大會中來,豈知我偏偏來了。」

  午時已屆,各席上均已坐齊。胡斐游目四顧,但見大廳正中懸著一個錦障,上面寫著八個大金字:「以武會友,群英畢至。」錦障下並列四席,每席都是只設一張座椅,上鋪虎皮,卻尚無人入座,想來是為王公貴人所設。程靈素道:「她還沒有來。」胡斐明知她說的是袁紫衣,卻順口道:「誰沒有來?」程靈素不答,只是自言自語:「她既當了一十二家總掌門,總是不能不來。」

  又過片時,只見一位二品頂戴的將軍站起身來,聲若洪鐘的說道:「請四大掌門人入席。」眾衛士一路傳呼出去:「請四大掌門人入席!」「請四大掌門人入席!」「請四大掌門人入席!」

  廳中群豪心中均各起疑:「這裏與會的,除了隨伴弟子和主方迎賓知客的人員之外,個個都是掌門人,怎地還分什麼四大四小?」

  這時大廳中一片肅靜,人人望著東側門,只見兩名三品武官斜身在前,引著四個人走進廳來,一直走到錦障下的虎皮椅旁,分請四人入座。

  群豪看這四人時,見當先一人是個白眉老僧,手中撐著一根黃楊木的禪杖,面目慈祥,看來沒一百歲,也有九十歲。第二人是個七十來歲的道人,臉上黑黝黝地,雙目似開似閉,形容頗為委瑣。這一僧一道,剛是一個對照,老和尚高大威嚴,一望而知是個有道高僧。那道人卻似個尋常施法化緣、畫符騙人的茅山道士,不知何以竟也算是「四大掌門人」之一?

  第三人是個精神矍鑠的老者,六十餘歲年紀,雙目炯炯閃光,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,一望而知是內功深厚。他一進廳來,便含笑抱拳,和這個那個點頭招呼,一百多位掌門人中,倒有九十來位跟他相識,當真是交遊遍天下了。各人不是叫「湯大哥」,便是稱「湯大俠」,只有幾位年高德劭的武林名宿,才叫他一聲「甘霖兄!」胡斐心想:「這一位便是號稱『甘霖惠七省』的湯沛湯大俠了。袁姑娘的媽媽,便曾蒙他收容過。此人俠名四播,武林中都說他仁義過人,想不到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籠絡。」但見他不即就坐,走到每一席上,都與相識之人寒暄幾句,拉手拍肩,顯得極是親熱。待走到胡斐這一桌時,一把拉住大聖猴拳門的掌門人,笑道:「老猴兒,你也來啦?嘿嘿,怎麼席上不給預備一盆蟠桃兒?」那掌門人卻對他甚是恭敬,笑道:「湯大俠,有七年沒見您老人家啦。一直沒來跟您老人家請安問好,實在該打。您越老越健旺,真是難得。」

  湯沛伸手在他肩頭一拍,笑道:「你花果山水簾洞裏的猴子猴孫、猴婆猴女,大小都平安吧?」那掌門人道:「托湯大俠的福,大夥兒都安健。」湯沛哈哈一笑,向姬曉峰道:「姬老三沒來嗎?」姬曉峰俯身請了個安,說道:「家嚴沒來。家嚴每日裏記掛湯大俠,常說服了湯大俠賞賜的人參養榮丸後,精神好得多了。」湯沛道:「你是住在雲貝子府上嗎?明兒我再給你送些來。」姬曉峰哈腰相謝。湯沛向胡斐、程靈素、蔡威三人點點頭,走到別桌去了。

  那大聖猴拳門的掌門人道:「湯大俠的外號兒叫做『甘霖惠七省』,其實呢,豈止是七省而已?那一年咱保的一枝十八萬兩銀子的綢鏢在甘涼道上失落了,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,若不是湯大俠挺身而出,又軟又硬的既挨面子,又動刀子,『酒泉三虎』怎肯交還這一枝鏢呢?」跟著便口沫橫飛的說起了當年之事。原來他受了湯沛的大恩,沒齒不忘,一有機會,便要宣揚他的好處。

  這湯沛一走進大廳,真便似「大將軍八面威風」,人人的眼光都望著他。那「四大掌門人」的其餘三人登時黯然無光。第四人作武官打扮,穿著四品頂戴,在這大廳之中,官爵高於他的武官有的是,但他步履沉穩,氣度威嚴,隱然是一派大宗師的身分。只見他約莫五十歲年紀,方面大耳,雙眉飛揚有棱,不聲不響的走到第四席上一坐,如淵之停,如嶽之峙,凝神守中,對身周的擾攘宛似不聞不見。

  胡斐心道:「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。」他初來掌門人大會之時,滿腔雄心,沒將誰放在眼中,待得一見這四大掌門人,登時大增戒懼,尋思:「湯大俠和那武官任誰一人,我都未必抵敵得過。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二人之上,自然也非庸手。今日我的身分萬萬洩漏不得,別說一百多個掌門人個個都是頂兒尖兒的高手,單是這『僧、道、俠、官』四位,要制服我便綽綽有餘。」他懼意一生,當下只是抓著瓜子慢慢嗑著,不敢再東張西望,生怕給福康安手下的衛士們察覺了。

  欲知後事如何,請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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