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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三回 北帝廟中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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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半山道:「除了商家堡之外,賢弟是否尚有極厲害的仇人對頭?」胡斐一凜,心道:「我的殺父之仇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若是說給三哥知道,他義氣為重,竟是去找他拼鬥,一來我的殺父大仇不能教人代報,二來這苗人鳳武功非同小可,焉能讓三哥冒此兇險?」他年紀雖小,卻是滿腹的傲氣,仰頭道:「不勞三哥掛懷,便是有甚麼仇敵對頭,小弟也料理得了。」趙半山哈哈大笑,翹起大拇指贊道:「好!」飛身上馬,向西疾馳而去,只聽他遠遠說道:「石上的小包,哥哥送了給你。」 胡斐回過頭來,只見大石上放著一個包裹,原來是趙半山掛在白馬背上的。他伸手一提,只覺沉甸甸的有些壓手,急忙解開,但見金光耀眼,卻是二十枚二十兩重的金錠,一共是黃金四百兩。 胡斐哈哈一笑,心道:「我貧你富,若果是贈我黃金,我也不能拒卻。三哥怕我推辭,贈金之後急急馳走,未免將我胡斐當作小孩了。」回頭望著馬蹄濺起一路塵土,想起無意之中竟然交上了這樣一位肝膽相照的好友,提了黃金,高聲唱著山歌,大踏步而行。 胡斐找著平阿四後,分了二百兩黃金給他,要他在滄州居住,照料父親的墳墓,自己卻遨遊天下,每日裏習拳練刀。數年之間,身材長高了,力氣長大了,智謀武功,也是與日俱進。四海為家,倒也悠然自得,一路上行俠仗義,扶危濟困,也說不盡這許多,只是他出手豪闊,趙半山所贈的二百兩黃金,卻已使得蕩然無存了。 他想常聽人說,廣東土地富庶,頗有豪俠之士,左右無事,騎了一匹劣馬,逕往嶺南而來。這一日到了廣東的大鎮佛山鎮,那佛山自來與朱仙、景德、漢口並稱天下四大鎮,端的是民豐物阜,市廛繁榮。 胡斐到得鎮上時,已是巳末午初,腹中饑餓,只見路南有座三間門面的大酒樓,招牌寫著「英雄樓」三個金漆大字,兩邊敞著窗戶,裏面刀杓亂響,酒肉香氣陣陣噴出。胡斐心道:「這酒樓的招牌起得倒怪。」一摸身邊,只剩下百十來文錢,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,吃一碗大面飽飽肚再說。當下將馬拴在酒樓前的木樁上,撩起袍子上樓。 酒樓中夥計見他衣衫敝舊,滿臉的不喜,伸手攔著他道:「客官,樓上是雅座,你不嫌價錢貴麼?」胡斐一聽,氣往上沖,心道:「你這招牌叫作英雄樓,對待窮朋友卻是這般狗熊氣概,我不吃你一個人仰馬翻,胡斐便枉稱英雄了。」哈哈一笑,道:「只要酒菜精美,卻不怕價錢貴。」那夥計半信半疑,斜著眼由他上樓。 那樓上桌椅潔淨,座中客人衣飾豪闊,十九是富商大賈。夥計瞧了他的模樣,料得沒甚油水生髮,竟是半天不過來招呼。 胡斐暗暗尋思,想要生個什麼有趣念頭,白吃他一頓,忽聽得街心一陣大亂,一個女人聲音哈哈大笑,拍手而來。胡斐正坐在窗邊,倚窗向街心一望,只是一個婦人披頭散髮,臉上、衣上、手上全是鮮血,右手抓著一柄菜刀,哭一陣,笑一陣,指手劃腳,原來是個瘋子。 旁觀之人遠遠站著,臉上或現恐懼,或顯憐憫,無人敢走近她的身旁。只見她指著「英雄樓」的招牌拍手大笑,說道:「鳳老爺,你長命百歲,富貴雙全啊,我老婆子給你磕頭,叫老天爺生眼睛保佑你啊。」說著跪倒在地,登登登的磕頭,撞得額頭全是鮮血,但她卻似絲毫不覺疼痛,一面磕頭,一面呼叫:「鳳老爺,你日進一鬥金,夜進一鬥銀,大富大貴,百子千孫啊。」 只見酒樓中閃出一人,手執長煙袋,似是掌櫃模樣,指著那婦人罵道:「鐘四嫂,你要賣瘋,回自己的窩兒去,別在這兒擾了貴客們的清興。」那鐘四嫂全沒理會,仍是又哭又笑的向著酒樓磕頭,掌櫃的一揮手,酒樓中走出兩名粗壯漢子,一個夾手搶過她手中菜刀,另一個用力一推,鐘四嫂登時摔了重重一個筋斗,滾過街心,呆呆站著,半晌不言不語,突然捶胸大哭,號叫連聲:「我那小三寶貝兒啊,你死得好苦啊。老天爺生眼睛,你可沒偷人家的鵝吃啊。」 搶了菜刀那漢子舉起刀來,喝道:「你再在這裏胡說八道,我就給你一刀。」鐘四嫂毫不害怕,仍是哭叫。掌櫃的見街坊眾人臉上都有不以為然之色,呼嚕呼嚕的抽了幾口煙,噴出一股白煙,將手一揮,與兩名漢子回進了酒樓。 胡斐見那漢子欺侮一個婦道人家,心中本已十分氣惱,但想這婦人是個瘋子,原也不可理喻,忽聽得身後桌上的兩名酒客悄悄議論,一個道:「鳳老爺這件事,做得也太急躁了些,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,可為清議所不容呢。」 胡斐聽到「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」這九個字,登時心中一凜,只聽另一人道:「那也不能說是鳳老爺的過錯,家中不見了東西,問一聲也是十分平常,誰教這女人失心瘋了,竟把親生兒子割腹剜腸。」胡斐聽到最後這四字,那裏還忍耐得住,猛地轉過身來,只見說話的二人都是四十來歲年紀,一個肥胖,一個瘦削,穿的都是綢緞長袍,瞧這打扮,均是店東富商。二人見他回頭,相視一眼,登時住口不說了。 胡斐知道這種人最是膽小怕事,若是好好相問,必是推說不知,萬萬不肯直言以告,當下站起身來,作了個揖,滿臉堆笑,說道:「兩位老闆,自在廣州一別,卻有數年不見了,兩位好啊?」 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識,心中均感奇怪,但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,當即拱手還禮,說道:「你好,你好。」胡斐笑道:「小弟這次到佛山來,帶了一萬兩銀子,想辦一批貨物,只是人地生疏,好生躊躇。今日與二位巧遇,那再好也沒有了,正好請二位幫忙。」二人一聽到「一萬兩銀子」五個字,登時從心窩裏笑了出來,齊聲道:「那是該當的,請過來共飲一杯,慢慢細談如何?」 胡斐正要他二人說這句話,那裏還有客氣,移了杯筷過去,打橫裏坐了,開門見山的問道:「适才聽二位言道,什麼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條人命,倒要請教。」那二人臉上微微變色,正欲推搪,胡斐伸出左手,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,已將每人一隻手腕抓住,握在手掌之中,略一用勁,二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,登時臉色慘白。樓頭的夥計與眾酒客聽到叫聲,一齊回頭過來。胡斐道:「快笑!」二人不敢違拗,只得同時苦笑,旁人見無別事,也便沒再注目。 這二人的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,宛如被鐵箍牢牢箍住了一般,那裏還動彈得半分。胡斐低聲道:「我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盜,現下改邪歸正,學做生意,要一萬兩銀子辦貨,可是短了本錢。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兩。」二人大吃一驚,齊聲道:「我……我沒有啊。」 胡斐道:「好,你們把鳳老爺逼死人命的事,說給我聽。那一位說得明白仔細,我便不向他借錢,這一萬兩銀子,只好著落在另一位身上。」二人忙道:「我說,我說。」先前誰都不肯說,這時怕獨力負擔一萬兩銀子,竟然爭先恐後起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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