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三一四


  無忌微一沉吟,心想:「昨晚河間雙煞以短攻長,倒也頗佔便宜。」便從懷中取出,六枚聖火令來,將四枚分給了楊范二人,說道:「咱們上少林拜山,不敢攜帶兇器,這是本教鎮山之寶,大家對付著使吧。」楊范二人躬身接過,正要請示方略。空智突然大聲道:「苦頭陀,咱們在萬法寺中結下的樑子,豈能就此揭過?來來來,待老衲先領教你的高招。老衲今日沒服十香軟筋散,各人手下見真章吧。」要知那日空智被囚在萬法寺中,一肚皮的怨氣未曾發洩,今日見到范遙,一直盡力抑制心下怒火,此刻卻是再也忍耐不住了。范遙淡淡一笑,道:「在下奉教主號令,攻打『金剛伏魔圈』大師要報昔日之仇,待此事過後,再行奉陪。」空智從身旁弟子手中接過長劍,喝道:「你不自量力和我三位師叔動手,不死也必重傷。我這仇是報不了的啦。」范遙笑道:「我死在令師叔手下,也是一樣。」空智冷笑道:「明教中既除閣下之外,更無別位高手,那也罷了。」

  他這句話原是激將之計,明教群豪豈有不知?但覺若是嚥了這口氣下去,倒教少林派將本教瞧得小了。以位望而論,范遙之下便是白眉鷹王殷天正。無忌覺外公年邁,不便請他出手,正想請舅父殷野王出馬,殷天正踏上一步,道:「教主,屬下殷天正討令。」無忌道:「外公年邁,便請舅舅……」殷天正道:「我年紀再大,也大不過這三位高僧。少林派有碩德耆宿,我明教便無老將麼?」無忌知外公武功深湛,決不在楊逍、范遙之下,比舅舅高出甚多,若是由他出戰,當多幾分把握,說道:「好,范右使留些力氣,待會向空智神僧領教,便請外公相助孩兒。」

  殷天正道:「遵命!」從范遙手中接過了聖火雙令。空聞方丈朗聲道:「三位師叔,這位殷老英雄,人稱白眉鷹王,當年自創白眉教,獨力與六大門派相抗衡,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。這位楊先生,內功外功俱臻化境,是明教中的第一流人物,崑崙、峨嵋兩派的高手,曾有不少敗在他的手下。」渡劫乾笑數聲,說道:「幸會,幸會!且看少林門下弟子,身手如何?」三僧黑索一抖,猶似三條墨龍一般,圍成了三層圈子。

  張無忌昨晚與三僧動手時伸手不見五指,全憑黑索上所發出的勁氣,以辨認敵方兵刃來路,此時方當午初,艷陽照空,連三僧臉上每一條皺紋都瞧得清清楚楚。他倒轉聖火令,抱拳一躬身,說道:「得罪了!」側身便攻了上去。楊逍飛身向左,殷天正大喝一聲,舉起右手聖火令,便往渡難的黑索上擊落。「噹嗚」一響,索令相擊。這兩件奇形兵刃相互碰撞,發出的聲音也是十分的古怪刺耳。兩人手臂都是一震,心道:「好厲害!」均知是遇到了生平罕逢的勁敵。

  無忌心下尋思:「這『金剛伏魔圈』招數嚴密,我等雖是三人聯手,也決非三五百招之內所能攻破,且耗費他三僧的內勁,徐尋破綻。」一見黑索纏到,便使聖火令以之硬碰硬的對攻,他體內九陽神功愈運愈強,綿綿不絕,永無止歇。旁觀眾人但覺六人的兵刃上捲起層層旋風,寒氣逼人而來,不由得一步步的退開。鬥到一頓飯時分,無忌等三人已將索圈壓得縮小了丈許圓徑。然而三僧的索圈壓小,抗力越強,三人每攻前一步,便此先前要多花幾倍力氣。楊逍與殷天正越鬥越是駭異,起初尚是以三敵三的局面,到得半個時辰之後,楊殷二人漸漸支持不住,成為二人合鬥渡難。無忌卻是一人對付渡厄、渡劫二僧。

  殷天正走的至是剛猛路子,楊逍卻是忽柔忽剛,變化無方。這六人之中,以揚逍的武功最為好看,那兩柄聖火令在他手中盤旋飛舞,忽而成劍,忽而成刀,忽而作短槍刺、打、纏、拍,忽而作判官筆點、戳、捺、挑,更有時左手匕首,右手水刺,忽地又變成右手鋼鞭,左手鐵尺,百忙中尚自雙令互擊,發出啞啞之聲以擾亂敵人心神。相鬥未及四百招,已連變了二十二種兵刃,每種兵刃均是兩套招式,一共四十四套招式。空智於少林派七十二絕藝得其十八,范遙自負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,但此刻見楊逍神技一至於斯,都不由得暗自歎服。周顛與楊逍素有心病,曾數次和他爭鬥,此刻越著越是慚愧:「楊逍這龜兒子原來一直讓著我。先前我只道他武功只此我稍高,每次動手,碰巧運氣好,這才勝我一招半式。豈知我周顛跟他龜兒子差著這麼老大一截。」

  但不論楊逍如何變招,渡難一條黑索分敵二人,仍甚綽綽有餘。眾人只見殷天正頭上白霧升起,知他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,一件白布長袍慢慢鼓起,衣內充滿了氣流。他每踏一步,腳底便是一個足印,鬥到將近一個時辰,圍著三株松樹之外,已被他踏出了一圈足印。陡然之間,殷天正將右手聖火令交於左手,將渡難的黑索一壓,右手一招劈空掌便向渡難擊了過去。渡難左手一起,五指虛抓,握成空拳,也是一掌劈出。空聞空智等一齊「噫」了一聲,聲音中充滿了驚訝佩服之情。原來渡難還他這一掌,乃是少林七十二絕藝中之中的「小須彌掌」。這種掌力極難練成,那是不必說了,縱然練成之後,每次出掌,也須坐馬運氣,凝神良久,始能將內勁聚於丹田,那知渡難要出掌便出掌,一動念間,就將這「小須彌掌」拍了出來,跟著黑索一抖,又向楊逍撲擊而至。

  但渡難以「小須彌掌」與殷天正對掌,黑索上的勁力便弱了一大半。他正以巧補弱,只見那黑索滾動飛舞,宛若靈蛇亂顫,楊逍的兩根聖火令也是變化無窮。旁觀眾人的目光,大半集中去瞧他二人相鬥。殷天正凝神提氣,一掌掌的拍出,忽而跨前兩步,忽而又倒退兩步。那邊張無忌以一敵二,三人的招式都是平淡無奇,所有的拚鬥,都是在內勁上施展。這種拚鬥比之殷天正的鬥力和楊逍的鬥巧,其實更是兇險十倍,只要內勁被對方一逼上岔路,不是立時氣絕身亡,便是走火入魔,那時發瘋癱瘓,均是常事,只是這種險到極處的比拚,只有身歷其境的局中人方知其中的甘苦,旁觀者武功再高,也無法從他三人的招式中辨認出來。

  眼見六人相鬥,已過了一個多時辰,太陽由偏東而當頭直射,更漸漸偏西。空聞空智、范遙、韋一笑等第一流的高手,這時已看出了雙方勝負之機。但見殷天正頭頂的白氣越來越濃,而渡劫坐在其中的那棵大松樹,枝幹上的針葉竟不住的搖晃顫動,可知渡厄和渡劫二僧功力究有高下,鬥到此時,渡劫背靠松樹,須得借大樹之力,方能與無忌的九陽神功相抗。倘若殷天王先行支持不住,那便是明教輸了,若是渡劫先一步難以抵擋,則是少林派落敗。

  出手相鬥的六人更加明白這中間的關鍵所在。殷天正與渡難此拚掌力,拚到五十餘掌之後,知道自己終非他的敵手,心想:「咱們今日之事,以救謝兄弟為重。我個人的勝負榮辱、何足道哉?何況輸在少林派前輩高人手下,也不能說是損了我白眉鷹王的威名。」臂下拚得一掌,便向後退出一步,再拚得十餘掌,已是返到數丈之外。那知「小須彌掌」乃少林派七十二絕藝之中,渡難在這掌法上浸淫數十載,威力實是非同小可,殷天正退一步,這小須彌擘的掌力跟著進擊一步,勁力竟是絲毫不以路程拉遠而稍衰。

  楊逍尋思:「這位少林高僧果真了得,我聖火令上招數再變,終究也是奈何不了他。殷白眉獨受內勁,時候長了只怕支持不住。」兩根聖火令一合,想要挾住黑索,跟他也來個硬碰硬的鬥力,以分殷天正的重擔。不料聖火令剛要挾到黑索,渡難手腕一抖,那黑索的索頭直昂上來,撞向揚逍面門,楊逍心念如電,聖火令脫手,向渡難胸口急擲過去,雙掌一翻,已抓住索頭,一招「倒曳九牛尾」,猛力向外急拉。

  渡難見他兵刃出手,當作暗器般打來,勁道極猛,左手上肘一沉,便往下向左胸的一枚聖火令壓去,同時身子略側,讓開飛向左胸的那枚聖火令。沒料到左肘壓下了一枚聖火令,另一枚突然間中道轉向,呼的一聲,斜刺射向渡劫。原來這六人之中,以楊逍最工機心,他擅於斜擲暗器,兩枚聖火令中,攻渡難的是虛,攻渡劫的那枚之上,方用上了全身內勁。

  渡劫正與張無忌全力相抗,眼見渡難對付楊殷二人,已是穩佔上風,那想得到楊逍竟會忽發奇想以此怪異的手法偷襲,一驚之下,聖火令已到面門。渡劫心神微亂,輕輕伸起兩指,將那枚聖火令挾了下來。但其時他與張無忌全神貫注的比拚內勁,那容得這麼心神一分,霎時之間,他存身其內的大松樹搖晃不止,樹上松針紛紛下墜,便如空中下了一陣急雨。張無忌一覺對方破綻大露,這乾坤大挪移心法最擅於尋瑕抵隙,對方百計防護,尚且不穩,何況自呈敗弱?他手指上五股勁氣,登時絲絲作響,疾攻過去。片刻間拍拍有聲,渡劫那棵松樹上一根根小枝也震得落了下來。

  渡厄眼見勢危,霍地站起,身形一晃,已到了渡劫身旁,伸出左手,搭在他的肩頭。渡劫得師兄渡厄相助,重行穩住。那邊廂渡難與殷天正,楊逍也已到了各以真力相拚,生死決於俄頃的地步。楊逍拉著黑索一端,向外扯奪,股天正卻以破山碎碑的雄渾掌力,不絕向渡難抵壓過來。兩大高手一拉一推,兩股勁力恰恰相反,渡難身處其間,雖也吃力萬分,卻是絲毫不現敗象。

  旁觀的明教群豪和少林僧眾眼見這等情景,知道這場拚鬥下來,不僅分出勝敗而已,六大高手之中,只怕有半數要命喪當場。偌大一座山峰之上,剎時間竟無半點聲息,群雄泰半汗濕衣背,沒一個不是提心吊膽,為自己一方的人擔憂。

  便在這萬籟俱寂之際,忽聽得三株松樹之間的地底下,一個低沉的聲音說起話來:「楊左使、殷大哥、無忌孩兒,我謝遜雙手染滿血跡,早已死有餘辜,今日你們為救我而來,與少林寺三位高僧爭鬥,若是雙方再有損傷,謝遜更是百死莫贖。無忌孩兒,你快快率同本教兄弟,退出少林寺去。否則我立時自絕經脈,以免多增罪孽。」這聲音雖低,但遠遠傳送而出,峰頂眾人,無不聽得清清楚楚,正是謝遜以「獅子吼」神功在地牢中說話。當年他在王盤山上,用獅子吼震死各幫各派無數豪士,此刻雖非以此神功傷人,但眾人耳鼓仍是震得嗡嗡作響,相顧失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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