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三〇六


  無忌隔房聽著她這番話,只覺怨毒之深,直是令人驚心動魄,心想:「義父當年受了成崑的荼毒,一口怨氣發洩在許多無辜之人身上。這對杜氏夫婦看來原非歹人,只是心傷愛子慘死,這才處心積慮的要殺我義父報仇。這等仇怨要說調處吧,那是萬萬不能,我只有救出義父,遠而避之,免得更增罪孽。」這時只聽得鄰室五人半點聲息也無,從板壁縫中張去。見杜氏夫婦和馬法通三人手指上醮了茶水,在板桌上寫字,心想:「這五人當真小心,明知我並非江湖中人。猶恐洩漏了機密。唉,我義父在江湖間怨家極眾,覬覦屠龍刀的人更多,不等端陽節到便要提前下手的,只怕不計其數,這等人不是苦心孤詣,便是藝高手辣,少林寺只要稍有疏忽,義父便遭大禍。那是越早救了他出來越好。」

  這五個人以指寫字,密議了半夜,竟是一宵不睡。無忌自在板凳上睡了兩個多時辰,也不去理會。次晨起身,只見青海三劍已然不在。無忌對易三娘道:「婆婆,昨晚三位道爺手裏拿著明晃晃的刀子,幹什麼來啊?我起初還道是捉拿咱們來著,嚇得了不得,後來才知不是。」易三娘聽他管長劍叫作刀子,心下暗暗好笑,淡淡的道:「他們走錯了路,喝了碗茶便走了。曾小哥,吃過中飯後,咱們要挑三把柴到寺裏去賣。你幫著挑一組成不成?寺裏的和尚問起,我說你是咱們兒子。這可不是佔你便宜,那只是免得寺裏疑心。你媳婦花朵兒一般的人物,可別出去走動。」她雖似和無忌商量,實卻是斬釘截鐵般下了號令,叫無忌推辭不得。無忌一聽之下,已然明白:「她見我真是個鄉下人,要我陪著混進少林寺去察看動靜,那是再好也沒有。」便道:「婆婆怎麼說,小子便怎麼幹,只求你收留咱兩口兒,咱兩人東逃西奔,沒一天平安。」

  到得午後,無忌隨著杜氏夫婦,各自挑了一擔乾柴,往少林寺走去。他頭戴斗笠,腰插短斧,赤足穿一雙麻鞋,三個人中,獨有他挑的一擔柴最大。趙明站在門邊,微笑著目送他遠去。

  杜氏夫婦雖是腳力雄健,但故意走得甚慢,氣喘吁吁的,到了少林寺外的山亭之中,放下柴擔休息。山亭中有兩名僧人坐著閒談,見到無忌等三人,也不以為意。易三娘除下包頭的粗布,抹了抹汗,又伸手過去替無忌抹汗,道:「乖孩子,累了麼?」無忌初時有些不好意思,但聽她言語之中,頗蓄深情,不像是故意做作,不禁望了她一眼。只見易三娘淚水在眼眶中轉來轉去,知道她是念及自己被謝遜所殺了的那個孩子,但見她情致纏綿的凝視自己,似乎盼望自己答話,無忍心下不忍,便道:「媽,我不累。你老人家累了。」他一聲「媽」叫了出口,想起自己母親,心下也是不禁傷戚。易三娘聽他叫了一聲「媽」,淚水已忍不住流了下來,假意用包頭布擦汗,擦的卻是淚水。杜百當站起身來,挑了柴擔。左手一揮,便走出了山亭,他知老妻觸景生情,憶起了亡兒,說不定露出破綻,被那個僧人瞧破了機關。無忌走將過去,在易三娘柴擔上取下兩綑乾柴,放在自己柴擔之上,道:「媽,咱們走吧。」易三娘見他如此體貼,心想:「我那孩兒今日若在世上,比這少年年紀大得多,我孫兒也抱了幾個啦。」一時怔怔的不能移步,眼見無忌挑擔走出山亭,這才跟著走出,心情激動之下,腳步不禁有些蹣跚,無忌回過身來,伸手相扶。一名僧人道:「這少年倒是孝順,可算難得。」另一名僧人道:「婆婆,你這柴是挑到寺裏去賣的麼?這幾日方丈下了法旨,不讓外人進寺,你別去吧。」易三娘好生失望,心想:「少林寺果然防範周密,那是不易混進去了。」杜百當走出數丈後,見他一人不即跟來,便停步相候。

  另一名道人道:「這一家鄉下人母慈子孝,咱們就行個方便,師弟,你帶他們從後門進香積廚去,監寺若是知道了,便說是來慣賣柴的鄉人,料也無妨,」那僧人道:「是,監寺不讓外人入寺,那是防備閒雜人等。這些忠厚老實的鄉人,何必斷了他們生計?」於是領著杜氏夫婦和無忌,轉到後門進寺,將三把乾柴挑到柴房,自有管香積廚的僧人算了柴錢。易三娘道:「咱們有上好的大白菜,我叫阿牛明兒送幾斤來,那是不用錢的,送給師傅們嚐新。」引她來的那僧人笑道:「從明兒起,你不能再來了。監寺知道,怪罪下來,咱們可擔待不起。」管香積廚的僧人向無忌打量了幾眼,忽道:「端陽前後,寺中要多上一千餘位客人,挑水破柴,說什麼也忙不過來。這位兄弟倒生得健旺,你來幫忙兩個月,算五錢銀子一個月的工錢給你如何?」

  易三娘大喜,忙道:「那再好也沒有了,阿牛在家裏也沒什麼要緊事,就在寺裏幫助師傅們打打雜,賺幾兩銀子幫補幫補,也是好的。」無忌一想不妥:「少林寺中很多人相識於我,偶爾來廚房走走,那還罷了,在寺中一住兩月,非給人認了出來不可。」說道:「媽,我媳婦兒……」易三娘心想這等天賜良機,真是可遇而不可求,說道:「你媳婦兒好好在家中,還怕你媽虧待了她嗎?你在這兒,聽師傅們話,不可偷懶,媽和你媳婦過得幾天,便來探你。這麼大的小子,離開媽一天也不成,你還要媽餵奶把尿不成?」說著伸手理了理他的頭髮,眼光中充滿慈愛之色。

  那管香積廚的僧人已煩惱多日,料想端陽大會前後,天下英雄聚會,這飯菜茶水。實是難以打發。監寺雖已增撥了不少人手,但寺中這些和尚不是勤於清修,便是鑽研武功,廚房中的粗笨事務,誰都不肯去幹,被監寺委派了到那是無可奈何,但在廚房中大模大樣,有許多輩份均比管香積廚的僧人為高,更加差之不動。他見無忌誠樸勤懇,一心一意想留他下來,不住的勸說。

  無忌心中早已是千肯萬肯,只是故意裝著躊躇,待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從旁相勸,這才勉強答應,說道:「師傅,最好你一個月給我六錢銀子,我五錢銀子給我媽,一錢銀子給我媳婦買花布……」管香積廚的僧人呵呵笑道:「咱們一言為定,六錢就是六錢。」易三娘又叮囑了幾句,這才同了杜百當慢慢下山。無忌追將出去,道:「媽,我媳婦兒請你多多照看。」易三娘道:「我理會得,你放心便是。」

  無忌回來請問那管香積廚的僧人法名,原來叫作慧止。當下跟入廚房,劈柴搬炭、燒火挑水,忙了個不亦樂乎,他故意在搬炭之時,滿臉塗得黑黑地,再加上頭髮蓬鬆,水缸中一照,當真是誰也認不出來了。當晚無忌便在香積廚房的小屋之中,與眾火工睡在一起。他知少林寺中臥虎藏龍,往往火工之中也有身懷絕技之人,是以處處小心。

  如此過了七八日,易三娘帶著趙明來探望了他兩次。無忌做事勤力,從早到晚,什麼粗工都做,慧止固然歡喜,旁的火工也均和他極為投機。無忌不敢探問訊息,只是豎起耳朵,從各人閒談之中,尋找線索,心想義父既是囚在寺中,定然有人送飯,只須著落在送飯的人身上,總可訪到義父被囚的所在,那知耐心等了數日,竟是瞧不出半點端倪。

  到得第九日晚間,無忌睡到半夜,忽聽得半里外隱隱有呼喝之聲。他心中一動,悄悄起來,一見四下無人知覺,較即展開輕功,循聲趕去,只聽得那聲音來自寺左的樹林之中,無忌生怕自己蹤跡敗露,一縱身上了一株大樹,查明樹後草中無人隱伏,這才從此樹躍至彼樹,逐漸移近,這時林中兵刃相交,已有數人鬥在一起。無忌隱身在樹後一看,密林中一片黑暗,瞧不清人影,但見刀光縱橫,劍影閃動,六個人分成兩邊相鬥。

  無忌看了數招,從那劍光之中,已看出三個使劍的便是青海三劍,但見這三人佈開了正反五行的「假三才陣」,守得甚是繁密,在旁相攻的乃是三個僧人。各使戒刀,破陣直進。拆到二十餘招時,噗的一聲響,青海三劍中一人中刀倒地。假三才陣一破,餘下二人更加不是對手,更拆數招,一人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被砍斃命,聽聲音是那矮胖子馬法通。餘下一人右臂帶傷,兀自死戰。一名僧人低聲喝道:「且住!」三把戒刀將他團團圍住,卻不再攻。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你青海玉真觀和我少林派向來無冤無仇,何故夤夜來犯?」青海三劍中餘下那人乃是雲鶴,慘然道:「咱師兄弟三人既然敗陣,只怨自己學藝不精,更有什麼好問?」那蒼老的聲音冷笑道:「你們是為謝遜而來,還是為了想屠龍刀?嘿嘿,沒聽說謝遜曾殺過玉真觀中人!諒必是為了寶刀啦。憑這點兒玩藝,也想來闖蕩少林寺麼?少林寺領袖武林千餘年,沒想到被人如此小看了。」雲鶴乘他說得高興,刷的一劍,中鋒直進。那僧人急忙閃避,終於慢了一步,被他一劍刺中左肩。旁邊二僧雙刀齊下,雲鶴登時身首異處。

  三名僧人一言不發,提起青海三劍的屍身,快步便向寺中走去。無忌正想跟隨前去瞧個究竟,忽聽得右前方長草之中,有人輕輕呼吸,暗道:「好險!原來尚有埋伏。」當下靜伏不動,過了小半個時辰,才聽得草中有人輕輕擊掌二下,遠處有人擊掌相應,只見前後左右,六名僧人長身而起,或持禪杖,或挺刀劍,散作扇形回入寺中。

  無忌待那六人走遠,才回到小屋,同睡的眾火工兀自好夢不醒。無忌心下暗歎:「若非親眼得見,怎知在這片刻之間,三條好漢已靜悄悄的死於非命。」自經此役,他知少林寺防範之周,迥非尋常,更是多加了一分小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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