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八八


  於是問史紅石道:「小妹妹,這位楊姊姊之家住何處?你從前識得她麼?」史紅石搖頭道:「我從前不識。王大哥聽了我爹爹吩咐,帶著這根竹棒兒,和媽媽同我一起坐車,路上遇到惡人,打了一架,王大哥又傷了。咱們一起坐車走了好幾天。又上山去。王大哥走不動了,便在地下爬,後來到了一座樹林外邊,王大哥大叫幾聲。後來一位穿黑衣的小姊姊出來,後來楊姊姊出來,問了王大哥許多話,拿這棒兒去了半天。後來王大哥死了,媽媽又昏了過去。楊姊姊便帶了我,又帶了八個穿白衣裳、黑衣裳的小姊姊,坐了車子來啦。」她年紀幼小,說不出個所以然,問到地名日子,也是一概不知,從她口中,竟是探不到半點端倪。

  傳功長老道:「貴教韓山童大爺的公子,卻在敝幫。」他轉頭吩咐了幾句,一名丐幫弟子匆匆進去。過不多時,只聽得韓林兒破口大罵的聲音,從後堂傳了過來:「你們這些個個不得好死的臭叫化,又來欺騙老子!咱們張教主身份何等尊貴,豈能駕臨你們這臭叫化窩來。你乘早送老子上了西天,鬼鬼祟崇的奸計,一概不管用。」丐幫眾長老聽了這些罵聲,臉上均現羞慚之色。張無忌心想:「這位韓大哥確是個忠義赤膽、鐵錚錚的好男兒。」心下敬他為人,站起身來,搶上幾步,見韓林兒從後壁大踏步走將出來,便道:「韓大哥,我在這裏,這幾天委屈了你啦。」韓林兒一見張無忌,一怔之下,心中大喜,當即跪下拜倒,說道:「張教主,果然是你老人家來啦,這可想煞了小人。你快傳下號令,將這些臭叫化兒殺他個乾淨。」

  張無忌含笑扶起,說道:「韓大哥,丐幫諸位長老也是中了旁人奸計,致生誤會。此刻已分解明白,韓大哥瞧在兄弟面上,不必介意。」韓林兒站起身來,向傳功長老等怒目而視,本想痛罵幾句,出一出心中怨氣,只是教主如此吩咐,只得強自忍耐。執法長老道:「張教主今日光降,實是敝幫莫大榮寵,快整治筵席,大夥兒一來向張教主接風,二來向峨嵋派周掌門致歉,三來向韓大哥陪罪。」早有眾弟子答應了下去。無忌心懸義父,有許多話要向周芷若詢問,實是無心飲食,當即抱拳說道:「諸位美意,在下多謝了。只是在下急於尋訪義父,只好日後再行叨擾,莫怪,莫怪。」

  傳功長老等挽留再三,張無忌見其意誠,只得留下與宴。席間丐幫諸高手又鄭重謝罪,並說即當派丐幫中弟子,四出尋訪謝遜下落,一有訊息,立即遣急足報與明教知道。張無忌謝了,與諸長老、龍頭痛飲而散。丐幫眾高手見他年紀雖輕,但武功既高而絕無傲人之態,豁達大度,殷殷以攜手共抗韃子為勉,眾人均是大為心折,席上訂交,直送至盧龍城外十里,方始分手。

  張無忌、周芷若、韓林兒三人騎著丐幫所贈駿馬,沿著官道南下。韓林兒對教主十分恭謹,不敢並騎而行、遠遠跟在後面,沿途倒水奉茶,猶如奴僕一般的服侍張周二人。張無忌過意不去,數次說道:「韓大哥,你雖是我教下兄弟,但我敬你為人,在公事上你聽我號令,日常相處,咱們平輩論交,便如兄弟朋友一般。」韓林兒甚是惶恐,道:「屬下對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,平輩論交,如何克當?平時無緣多親近教主,今日得小小盡心,服侍教主,實是屬下生平之幸。」周芷若微笑道:「我不是你教主,你卻不必對我這般恭敬。」韓林兒道:「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,小人能跟你說幾句話,已是一輩子的大幸。言語粗魯,姑娘莫怪。」周芷若見他說得誠懇,眼中所流露的嚴謹崇敬,當真是將自己當作了天仙天神。她自知容色清麗,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,無不心搖神馳,但如韓林兒這般五體投地的拜倒,卻也是生平從所未遇,少女情懷,實不禁暗自欣喜。

  無忌詳細問她當日被丐幫擒獲的經過,周芷若言道:那日無忌出了客店,去偵視丐幫有無密謀,去後不久。謝遜突然渾身顫抖,胡言亂講起來。她心中害怕,竭力對他安靜,但謝遜似乎不認得了她,在店房中亂跳亂竄,過了一會,便即癱瘓在地,人事不知,便在此時,丐幫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時搶進房來,她來不及抽劍抵禦,便被點中了穴道,和謝遜二人同時被送到盧龍。無忌幼時便知義父因練七傷拳傷了心脈,兼之全家為成崑所害,偶爾會心智錯亂,只是沒料到他,偏在這當口發作,以致無法抵擋丐幫的侵襲,兩人琢磨謝遜不知此刻到了何處,周芷若亦感茫無頭緒。無忌道:「京師是各路人物會聚之處,咱們南下路過,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。我想青翼蝠王韋兄手中,多半會有若干線索。」周芷若抿嘴笑道:「你去大都啊,當真是想見韋一笑麼?」張無忌知她言中之意,不禁臉上一紅,道:「那也不一定找得到韋兄。咱們要打探義父的所在,若能遇上韋兄、苦頭陀、楊左使他們,總能幫我出一些主意。」周芷若微笑道:「有一位神機妙算、足智多謀的人兒,你到大都去找她,更能幫你出一些好生意,楊左使、苦頭陀他們,萬萬不及這位姑娘聰明。」張無忌一直不敢跟她說起在彌勒佛廟中與趙明邂逅相遇之事,這時聽他提及趙明,不由得神色問頗為尷尬忸怩,道:「你總是念念不忘趙姑娘,高興起來便損我兩句。」周芷若笑道:「也不知是我念念不忘她呢,還是另有一人念念不忘於她。你自己作賊心虛,當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麼?」

  張無忌天性至誠,心想自己與周芷若已有白頭之約,此後生死與共,兩情不貳,什麼事都不該隱瞞於她,當下提起勇氣,說道:「芷若,有一件事我該當與你說,請你別生氣。」周芷若道:「我該生氣便生氣,不該生氣便不生氣。」無忌聽了這兩句話,心中一窒,暗想自己曾對她發下重誓,決意殺了趙明,為表妹殷離報仇,但與趙明相見後非但不殺,反而和她荒郊共宿,連騎並行,這番話說出來實是心中有愧。他不善作偽,自覺羞慚,神色間便盡數顯了出來。

  無忌沉吟之間,雙騎已奔近一處小鎮,眼見天色不早,當下找一家小客店投宿。晚飯過後,無忌又替周芷若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陣,雖然仍非解這奇異的點穴之法,但點穴後為時已久,血脈運轉,被封住的穴道終於也自行解開了。無忌心下暗想:「丐幫諸長老的武功雖非極強,點穴手法卻大是神妙。芷若心性高傲,不肯在席間求他們解穴,那出手點穴之人居然也假裝忘記了。嘿嘿,這些化子們死要面子,一敗塗地之餘,勉強在點穴法上佔一些上風,也是好的。」

  周芷若嫌客店中一股污穢的霉氣,道:「咱們到外面走走,活活血脈。」張無忌道:「好!」攜了她手,走到鎮外。其時夕陽在山,西邊天上晚霞如血,兩人閒步一會,在一株大樹下坐了,但見太陽慢慢鑽入地下,周遭暮色漸漸逼來。於是張無忌將彌勒佛廟中如何遇見趙明、如何發現莫聲谷的屍體、如何和宋遠橋等相會、如何循著明教的火燄記號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說了,說到最後,雙手握著周芷若的手,道:「芷若,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,咱倆夫婦一體,我什麼事也不會瞞你。趙姑娘堅要再見我義父一面,說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他。我當時便起了疑心。此刻回思,越想越是害怕。」說到最後這幾句話,聲音也發顫了。周芷若道:「你害怕甚麼?」張無忌只覺掌中的一雙小手寒冷如冰、也是輕輕發抖,便道:「我想起義父患有失心瘋之症,一發作起來,人事不知。當年他瘋疾大發,竟圖向我媽媽非禮,他一對眼睛,便是因此被我媽媽打瞎的。當我出生之時,義父又想殺死我爸爸媽媽,幸而聽到我的哭聲,這才神智清醒。我怕……我怕……」

  周芷若道:「你怕甚麼?」無忌嘆了口氣,道:「此話我本來不該說,但我確是擔心,我那表妹是…是…義父殺的。」周芷若跳起身來。顫聲道:「謝大俠仁俠仗義,對咱們後輩更是慈愛,怎會去殺殷姑娘?」無忌道:「我這只是空口猜測,當然作不得準。就算我表妹真為義父所殺,那也是他老人家舊疾突發,猶如夢魘一般,不是他老人家生性殘忍。唉,這一切帳,都該算在成崑那惡賊身上。」周芷若沉思半晌,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!難道咱們齊中『十香軟筋散』之毒,也是義父他老人作的手腳?他又從何處得這毒藥?」無忌眼前猶如罩了一團濃霧,瞧不出半點光亮。只聽周芷若冷冷的道:「無忌哥哥,你是千方百計,在想替趙明開脫洗刷。」無忌道:「倘若趙姑娘她真是兇手,她躲避義父尚自不及,何以執意要見義父,說有幾句要緊話問他?」周芷若冷笑道:「這位姑娘機變無雙,她要為自己洗脫罪名,難道還想不出什麼巧妙法兒麼?」她語聲突轉溫柔,偎倚在他身上,說道:「無忌哥哥,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實之人,說到聰明智謀,如何能是趙姑娘的對手?」無忌嘆了口氣,覺得她所言確甚有理,伸臂輕摟住她柔軟的身子,低聲道:「芷若,我只覺世事煩惱不盡,即如親如義父,也令我起了疑心,我只盼驅走韃子的大事一了,你我隱居深山,共享清福,再也不理這塵世之事了。」周芷若道:「你是明教的教主,倘若天如人願,真能逐走了胡虜,那時天下大事,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,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?」張無忌道:「我才幹不足以勝任教主,更不想當教主。要是明教掌握重權,這一教之主,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來擔當不可。」周芷若道:「你年紀尚輕,目下才幹不足,難道不會學麼?再說,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門,肩頭擔子甚重。師父將這掌門人的鐵環授我之時,命我務當光大本門,就算你能隱居山林,我卻沒這般福氣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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