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八一


  陳有諒笑道:「這那裏是倒霉?這是宋兄弟艷福齊天,命中該有佳人為妻。若非這麼一撞,咱們追你不上,你執迷不悟起來,你自己固然鬧得身敗名裂,也壞了咱們大事。從此這位香噴噴、嬌滴滴的周姑娘跟陳友諒一世,那不是彩鳳隨鴉,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麼?」他言中似是說笑,實則是極厲害的威脅。宋青書「哼」了一聲,道:「陳大哥,不是做兄弟的不識好歹,信不過你……」陳友諒不等他說完,插口便道:「你要見上周姑娘一面,是不是?那容易之至。此刻幫主和眾位長老,都在盧龍,周姑娘也隨大夥在一起。咱們同到盧龍去相會便是。等武當山的大事一了,做哥哥的立時便給你辦喜事,叫你稱心如願,一輩子感激陳友諒大哥,哈哈,哈哈!」

  宋青書道:「好,那麼咱們便上盧龍去。陳大哥,周姑娘怎地會……會跟著本幫?」陳友諒笑道:「那是龍頭大哥的功勞了。那日掌棒龍頭和掌砵龍頭在酒樓上喝酒,見有三個面生人混在其中,後來命人一查,其中一位竟然是那位千嬌百媚的周姑娘。掌砵龍頭便派人去將她請了來。你放心,周姑娘平安大吉,毫髮不傷。」無忌暗暗叫苦:「那日在酒樓之上,原來畢竟還是讓他們瞧了出來。倘若義父並非失明,他老人家定瞧出其中蹊蹺。唉,我和芷若卻都蒙在鼓中,兀自不覺。但不知義父也平安否?」

  可是陳友諒說話中,卻一句不提謝遜,只聽他道:「周姑娘和你成親後,峨嵋、武當派都要聽丐幫號令,少林派已在我掌握之中,再加上丐幫和明教,聲勢何等浩大?只須打垮了蒙古人,這花花江山嗎,嘿嘿,可要換個主兒啦。」

  陳友諒說這幾句話時,志得意滿,不但似乎丐幫已得了天下,而且是他陳友諒自己身登大寶,穩坐龍庭。掌砵龍頭和宋青書都跟著他嘿、嘿、嘿的乾笑數聲。陳友諒道:「咱們走吧。宋兄弟,莫七俠是死在這附近的,他藏屍的山洞似乎離此不遠,是不是?你逃到這裏,忽然馬失前蹄,難道是莫七俠陰魂顯聖麼?哈哈,哈哈!」這幾句話只聽得宋青書毛骨悚然,加快腳步,一跛一拐的去了。

  張無忌待三人去遠,忙替宋遠橋等四人解開穴道,拜伏在地,連連磕頭,說道:「師伯、師叔,侄兒身處嫌疑之地,難以自辯,多有得罪,請伯叔們重重責罰。」宋遠橋一聲長嘆,虎目含淚,仰天不語。俞蓮舟忙扶起無忌,說道:「咱們親如骨肉,這一切不必多說了。真想不到青書…青書…唉,若非咱們親耳聽見,又有誰能夠相信?」宋遠橋刷的一聲,抽出長劍,說道:「原來七弟撞見青書這小畜生…這小畜生…私窺峨嵋女俠寢居,這才追下來清理門戶。三位師弟,無忌孩兒,咱們這便追趕前去,讓我親手宰了這畜生。」說著身影一晃,展開輕功,疾向宋青書追了下去。

  張松溪叫道:「大哥請回,一切從長計議。」宋遠橋理也不理,只是提劍飛奔。張無忌發足追趕,幾個起落,已攔在宋遠橋身前,躬身道:「大師伯,四師伯有話跟你說,宋大哥一時受人之愚,日後自必自悟,大師伯要責罰於他,也不忙在一時。」宋遠橋哽咽道:「七弟……七弟……做哥哥的好對你不起。」突然回身,迴劍往自己脖子抹去。無忌大驚,一伸手,施展挪移乾坤手法,夾手將他長劍奪了過來,但劍尖終於在他頸中一帶,劃了一道長長的血痕。

  這時俞蓮舟等也已追到跟前。張松溪勸道:「大哥,青書做出這等逆不道的事來,武當門中,人人容他不得。但清理門戶事小,天下百姓的事大,咱們可不能因小失大。」宋遠橋圓睜雙眼,說道:「你你說清理門戶之事還小了?我……我生下這等忤逆兒子……」張松溪道:「聽陳友諒之言,丐幫還想假手青書,謀害吾等師尊,挾制武林諸大門派,篡奪江山。師尊的安危,是本門第一大事,天下武林和蒼生的禍福,更是第一等的大事。青書這孩兒多行不義,遲早必遭逆報。咱們還是商量大事要緊。」宋遠橋聽他言之有理,恨恨的還劍入鞘,說道:「我方寸已亂,便聽四弟吩咐吧。」殷利亨取出金創藥來,替他包紮頸中傷處。

  張松溪道:「丐幫既謀對師尊不利,此刻師尊尚自毫不知情,咱們須得連日連夜,急速趕回武當。這陳友諒雖說要假手於青書,但此種奸徒詭計百出,說不定提早下手,咱們眼前第一要務,是維護師尊的金軀。師尊年事已高,若再有假少林僧報訊之事,吾輩做弟子的萬死莫贖。」說著向站在遠處的趙明瞪了一眼,對她派人謀害張三丰之事,猶有餘憤。宋遠橋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顫聲道:「不錯,不錯。我急於追殺逆子,竟將師尊置諸腦後,輕重倒置,直是氣得胡塗了。」他是血性之人,連道:「快走,快走!」張松溪向無忌道:「無忌,搭救周姑娘之事,便由你去辦。事完之後,盼來武當一敘。」無忌道:「遵奉師伯吩咐。」張松溪低聲道:「這趙姑娘豺狼之性,你可得千萬小心。宋青書是前車之鑒,好男兒大丈夫,決不可為美色所誤。」張無忌紅著臉點了點頭。

  當下武當四俠和無忌將莫聲谷的屍身葬在大石之後,五人痛哭了一場,宋遠橋等四人先行騎馬馳去。趙明慢慢走到無忌身前,說道:「你四師伯叫你小心,別受我這妖女迷惑,宋青書是前車之鑒,是也不是?」

  無忌臉上一紅,笑道:「你怎麼知道?你有順風耳麼?」趙明哼了一聲,道:「我說啊,宋大俠他們事後追想,不怪宋青書生就了梟獐之心,反而會怪周姊姊紅顏禍水,毀了一位武當少俠的一生。男人家的心思,我會猜不到麼?」無忌心想她這番話倒也未始沒幾分道理,只道:「宋大師伯他們都是明理君子,焉能胡亂怪人?」趙明冷笑道:「越是自以為是君子之人,越是會胡亂怪人。」她頓了一頓,笑道:「快去救你的周姑娘吧,別要落在宋青書手裏,你可糟糕啊。」無忌又是臉上一紅,道:「我為什麼糟糕?」

  兩人循著雪中馬蹄的足跡,找到了坐騎,直奔關內。無忌既記掛義父,又想念周芷若,但想丐幫要利用義父來挾制明教,義父如確是落入丐幫手中,當不致對他有所損傷,只是屈辱難免,但芷若冰清玉潔、溫婉賢淑,遇上了陳友諒之奸詐、宋青書之無恥,若遇逼迫,定然難免一死。言念及此,恨不得插翅飛到盧龍。當晚兩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歇,兩匹馬雖是駿馬,但不停蹄的奔馳了大半日,已是疲累不堪,到得客店之中,草料也不肯吃了。無忌躺在炕上,越想越是擔心,悄悄到趙明窗外一聽,但聽她呼吸調勻,正自香夢沉酣。無忌微一沉吟,到櫃上取過筆硯,撕下一頁帳簿,草草留書,說著事在緊急,決意連夜趕路,事成之後,當謀良唔。將那頁帳簿用石硯壓在桌上,輕輕躍出窗外,展開輕功,向南疾馳而去。

  如此晚間以輕功疾追,日間則購買騾馬代步,不數日間已到了盧龍。雖然連日未得安睡,但他內力悠長,竟是並不如何疲累。只是如此快追,按理應當在中途追上陳友諒和宋青書,但一直未曾遇上,想是他晚上趕路之時,陳宋二人和掌砵龍頭正在客店之中睡覺,是以錯過。那盧龍是河北重鎮,唐代為節度使駐節之地,經宋元之際數度用兵,大受摧破,元氣迄自未復,但仍是人煙稠密,和關外苦寒之地大不相同。無忌走遍盧龍大街小巷,茶樓酒館,說也奇怪,竟是一個乞兒也遇不到。無忌心下反喜:「如此一個大城,街上竟無化子,此事大非尋常。陳友諒說丐幫在此聚會,當非虛言,想是城中大大小小的化子都參見幫主去了。只須尋訪到他們聚會之所,便能探聽到義父和芷若是否被丐幫擒了。」他在城中到處察看,絲毫沒有頭緒,又到近郊各處村莊踏勘,仍是不見任何異狀。

  到得傍晚,無忌越尋越是焦躁,不由得思念起趙明的好處來:「若是她在我的身旁,決不致如我這般束手無策。」只得到一家大客中去借宿,用過晚飯後小睡片刻,挨到二更時分,飛身上屋,且看四下裏有何動靜。

  他遊目四顧,但見微風動樹,唯聞柝聲處處,更無半點江湖人物聚會的徵象,正煩惱間,忽見東南角上有一座高樓聳起,樓上兀自亮著火光。無忌心想:「此家若非官宦,便是富紳,和丐幫更牽不上半點干係……」念頭尚未轉完,突見人影一閃,從樓窗中躍了出來。那人影快速無比,一晃之間,已自隱沒,若不是無忌目光敏銳異常,決計難以發現。他心道:「莫非有綠林豪客到這大戶人家去做案嗎?這人身法好快,直是第一流的高手。左右無事,便去瞧瞧無妨。」

  當下四五個起落,已奔到了那巨宅之旁。張無忌雙足一點,身子如一鶴沖天,翻過了圍牆,突然眼前一亮,只聽得一人聲音說道:「陳長老也忒煞多事,明明言定正月初八大夥在老河口聚集,卻又急足快報,傳下訊來,要咱們在此等候。他又不是幫主,說什麼便得怎麼,當真豈有此理。」無忌一聽之下,心中大喜,聽這聲音好熟,正是丐幫中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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