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四六


  張無忌滿腹狐疑,只聽謝遜又道:「好啊!韓夫人,我只因掛念我那無忌孩兒孤苦,這才萬里迢迢的離了冰火島重回中原。你答應我去探訪無忌,卻何必不守諾言?」張無忌眼中的淚水滾來滾去,此時才知義父明知遍地仇家,仍是不避兇險的回到中原,全是為了自己。只聽金花婆婆道:「當日咱們怎生說來?我跟你尋訪張無忌,你便借屠龍刀給我。謝賢弟,你借刀於我,老婆子言出如山,自當為你探訪這少年的確實音訊。」謝遜搖頭道:「你先將無忌領來,我自然借刀與你。」金花婆婆冷冷的道:「你信不過我麼?」謝遜道:「世上之事,難說得很,親如父子兄弟,也有信不過的時候。」無忌知他想起了成崑的往事,心中又是一陣難過。

  金花婆婆道:「那你定是不肯先借刀的了?」謝遜道:「我放了丐幫的陳友諒下山,從此靈蛇島上再無寧日,不知武林中將有多少仇家前來跟我為難。金毛獅王早已非復當年,除了這柄屠龍刀外,再也無可倚仗,嘿嘿……」他突然冷笑數聲,道:「韓夫人,適才五人圍攻兄弟,連那位巨鯨幫的好漢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,難道你心中不是存著加害於我之意麼?那人會疑心於你,難道我不會疑心麼?你是盼望我命喪丐幫手底,然後你再來撿這現便宜。謝遜眼睛雖瞎,這心可沒有瞎。韓夫人,我再問你一句,謝遜到你靈蛇島來,此事十分隱祕,何以丐幫卻知道了?」金花婆婆道:「我正要好好的查個明白。」謝遜伸手在屠龍刀上一彈,放入長袍之內,說道:「你不肯為我探訪無忌,那也由你。謝遜唯有重入江湖,再鬧了一個天翻地覆。」說罷仰天一聲清嘯,縱身而起,從西邊山坡上走了下去。但見他行走極是迅捷,越走越遠,直向島北的一座山峰走去。那山頂上孤零零的蓋著一所茅屋,想是他便住在那裏。

  金花婆婆等謝遜走遠,回頭向張無忌和趙明瞪了一眼,喝道:「滾下去!」趙明拉著無忌的手,當即下山,回到船中。無忌道:「我要瞧義父去。」趙明道:「當你義父離去之時,金花婆婆目露兇光,你沒瞧見麼?」無忌道:「我也無懼於她。」趙明道:「我瞧這島中藏著許多詭祕之事。丐幫人眾何以會到靈蛇島來?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義父的所在?如何能找到冰火島去?這中間實有許多不解之處。你去將金花婆婆一掌打死,原也不難,可是那就什麼也不明白了。」無忌道:「我也不想將金花婆婆打死,只是義父想得我好苦,我要快去見他。」趙明搖頭道:「別了十多年啦,也不爭再等一兩天,張公子,我跟你說,咱們固然防金花婆婆,可是更得防那陳友諒。」無忌道:「那陳友諒麼?此人很重義氣,倒是條漢子。」趙明道:「你心中真是這麼想?沒騙我麼?」無忌奇道:「騙你什麼?這陳友諒甘心代鄭長老一死,豈不是十分難得?」

  趙明一雙妙目凝視著無忌,嘆了口氣,道:「張公子啊張公子,你是明教教主,要統率多少桀驁不馴的英雄豪傑,如此容易受人之欺,那如何得了?」無忌奇道:「受人之欺?」趙明道:「這陳友諒明明在欺騙謝大俠,你眼睛瞧得清清楚楚,怎地會看不出來?」無忌跳了起來,道:「他在騙我義父?」

  趙明道:「當時謝大俠屠龍刀一揮之下,丐幫高手四死一傷,那陳友諒武功再高,也未必能逃得出屠龍刀刃鋒一割。處此佳境,不是上前拚命送死,便是跪地求饒,可是你想,謝大俠不願自己行蹤被人知曉,陳友諒再磕三百個響頭,未必能哀求得謝大俠心軟,除了假裝仁俠重義,難道還有很好的法子?」她一面說,一面在張無忌的手背上的傷口上敷了一層藥膏,用自己的手帕替他包紮。無忌聽他解釋陳友諒的處境,果是一點不錯,可是回想當時陳友諒慷慨陳辭,語氣中實無半點虛假,仍是將信將疑。

  趙明又道:「好,我再問你一句話:那陳友諒對謝大俠說這幾句話之時,他雙手怎樣,兩隻腳怎樣?」無忌那時聽著陳友諒說話,時而瞧瞧他臉,時而瞧瞧義父的臉色,沒留神陳友諒雙手雙腳如何,但他全身姿勢,其實均已瞧在眼中,旁人不提,他也就忽略了,所謂「視而不見」,便是此意。此刻聽趙明一問,當時的情景,便重新映入腦海之中,說道:「嘿,那陳友諒右手略舉,左手橫擺,那是武當拳法的一招『獅子搏兔』他兩隻腳麼?嗯,是了,這是少林拳中的一招『降魔踢斗式』。難道他口中假裝向我義父求情,其實是意欲偷襲麼?那可不對啊,這兩下招式不管用。」趙明冷笑道:「張公子,你於世上的人心鬼蜮,可真明白太少。諒那陳友諒有多大武功,他向謝大俠偷襲,焉能得手?此人聰明機警,乃是第一等的人才,定當有自知之明。倘若他假裝義氣深重的鬼技倆給謝大俠識破了,不肯饒他性命,依他當時所站的位置,他一招『降魔踢斗式』踢的是誰?那一招『獅子搏兔』搏的是那一個?」

  張無忌並非呆鈍愚魯之人,只不過對人處處往好的一端去想,以致沒去深思陳友諒的詭計,趙明這麼一提,他腦海中一閃,背脊上竟是微微出了一陣冷汗,顫聲道:「他……他這一腳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鄭長老,手下抓中的是殷姑娘。」趙明嫣然一笑,道:「對啦!他一腳踢起鄭長老往謝大俠身前飛去,再抓著那位跟你青梅竹馬、結下嚙手之盟的殷姑娘,往謝大俠身前一推,這麼緩得一緩,他便有機可乘,或能逃得性命。雖然謝大俠神威蓋世,此計未必得售,但除此之外,更無別法。倘若是我,所作所為自當跟他一模一樣。我直到現下,仍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。此人在頃刻之間,機變如此,當真是了不起的人物。」說著不禁連連讚嘆。張無忌越想越是寒心,世上人心險詐,他自小便經歷得多了,但像陳友諒那樣厲害,倒也少見,過了半晌,說道:「趙姑娘,你一眼便識破他的機關,只怕比他更是了得。」

  趙明臉一沉,道:「你是譏刺我麼?張公子,我跟你說,你如怕我心地險惡,不如遠遠的避開我為妙。」無忌笑道:「那也不必。你對我所使的詭計已多,我事事會防著些兒。」趙明微微一笑,道:「你防得了麼?怎麼你手背上給我下了毒藥,也不知道呢?」無忌一驚,果覺傷口中微覺麻癢,頗有異狀,急忙撕下手帕,伸手背到鼻端一嗅,只聞到一陣甜甜的香氣,不禁叫道:「啊喲!」知道那是「去腐消肌膏」,原是外科中用作爛去腐肉的消蝕藥膏,給她塗在手背之上,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毒藥,但給她牙齒咬出的齒痕,卻是爛得更加深了,急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來擦洗個乾淨,趙明跟在他身後,笑吟吟的助他擦洗。無忌在她肩頭上一推,惱道:「你別走近我,這般惡作劇幹麼?難道人家不痛麼?」那「去腐消肌膏」本身有一種特異的甜香氣息,但趙明在其中調了些自己所用的胭脂,再用自己的手帕給他包紮,教無忌不致發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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