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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二


  ▼第七十四回 勇救各派

  苦頭陀又是一驚,斜眼看她,只見她眼波流轉,粉頰暈紅,卻是七分嬌羞,三分喜悅,決不是識破了他機關的模樣。苦頭陀心中大安,回憶昨晚在萬法寺中她和張無忌相見的情景,那裏是兩個生死冤家的樣子。他一想到「冤家」兩字,突然心念一動:「冤家?莫非郡主對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?」轉念再想:「她為什麼要我跟去,卻不叫她更親信的玄冥二老?是了,只因我是啞巴,不會洩漏她的祕密。」當下點了點頭,古古怪怪的一笑。趙明嗔道:「你笑什麼?」苦頭陀心想這個玩笑不能開,於是指手劃腳的做了幾個手勢,意思說苦頭陀自當盡力維護郡主周全,便是龍潭虎穴,也和郡主同去一闖。

  趙明不再多說,當先引路,不久便到了張無忌留宿的客店門外。苦頭陀暗暗驚訝:「郡主也真神通廣大,立時便查到了教主駐足的所在。」隨著趙明走進客店。趙明問掌櫃的道:「咱們找姓曾的客官。」原來張無忌住店之時,又用了「曾阿牛」的假名。店小二進去通報。張無忌正在床上打坐養神,只待萬法寺中煙花射起,便去接應,忽聽有人來訪,甚是奇怪,迎到客堂,一見訪客竟是趙明和苦頭陀,心中一動,暗叫:「不好,定是趙姑娘揭破了苦大師的身份,特此來跟我理論。」只得上前一揖,說道:「不知趙姑娘駕到,有失迎迓。」趙明道:「此處非說話之所,咱們到那邊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?」張無忌道:「甚好。」

  趙明仍是當先引路,離那客店五間舖面,便是一家小小的酒家,內堂疏疏的擺著幾張板桌,桌上插著一筒長長的木筷。此刻天時已晚,店中一個客人也無。趙明和張無忌相對而坐,苦頭陀識趣,打個手勢,說自己到外面喝酒。趙明點了點頭,叫店小二拿一隻鍋子,切三斤生羊肉,打兩斤白酒。張無忌滿腹疑團,心想她是金枝玉葉的郡主之尊,卻和自己到這家污穢的小酒家來吃涮羊肉,不知安什排著什麼詭計。趙明斟了兩杯酒,拿過無忌的酒杯,喝了一口,笑道:「這酒裏沒安毒藥,你儘管放心飲用便是。」張無忌道:「姑娘召我來此,不知有何見教?」趙明道:「喝酒三杯,再說正事。我先乾為敬。」說著舉杯一飲而盡。無忌拿起酒杯,燈光下只見杯邊留著淡淡的胭脂唇印,鼻中聞到一陣清幽的香氣,也不知這香氣是從杯上的唇印而來,還是從她身上而來,不禁心中一蕩,便把一杯酒喝了。趙明道:「再喝兩杯,我知道你對我終是不放心,每一杯我都先嚐一口。」

  無忌知她詭計多端,確是事事提防,難得她肯先行嚐酒,免了自己多冒一層危險,可是接連喝了三杯她飲過的殘酒,心神不禁有些異樣,一抬頭,只見趙明淺笑盈盈,酒氣將她粉頰一蒸,更是嬌艷萬狀,不可方物。無忌那敢多看,忙將頭轉了開去。趙明低聲道:「張公子,你可知道我是誰?」無忌搖了搖頭。趙明道:「我今日跟你說了,我爹爹便是當朝執掌兵馬大權的汝陽王。我是蒙古女子,真名叫作明明特穆爾,『趙明』兩字,乃是我自己取的漢名,皇上封我為昭明郡主。」倘若不是苦頭陀早晨已經說過,張無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驚,但聽她居然將自己身份毫不隱瞞的相告,亦頗出意料之外,只是他不善作偽,並不假裝大為驚訝之色。趙明奇道:「怎麼?你早知道了?」無忌道:「不,我怎會知道。不過我見你以一個年輕姑娘,卻能叫這許多武林高手聽你號令,身份自是非同尋常。」趙明撫弄著酒杯,半晌不語,提起酒壺又替兩人斟了酒,緩緩說道:「張公子,我問你一句話,請你從實告我。要是我將你那位周姑娘殺了,你待怎樣?」

  張無忌奇道:「周姑娘又沒有得罪於你,好端端的如何要殺她?」趙明道:「有些人我不喜歡,我便殺了,難道一定要是得罪了我,我才殺她?有些人不斷得罪我,我卻偏偏不殺,比如是你,你得罪我還不夠多麼?」她說到這裏,眼光中孕著的全是笑意。無忌嘆了口氣,道:「趙姑娘,我得罪你,實在迫於無奈。不過你贈藥救了我的三師伯、六師伯,我總是很感激你。」趙明笑道:「你這人當有三分傻氣。俞岱岩和殷利亨之傷,都是我部屬所下的手,你不怪我,反來謝我?」無忌笑道:「我三師伯受傷已二十年,那時候你都未出世呢。」趙明道:「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屬,也就是我的部屬,那有什麼分別?你別將話岔開去,我問你:要是我殺你的周姑娘,你對我怎樣?是不是要殺了我替她報仇?」

  張無忌沉吟半晌,說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趙明道:「怎麼會不知道?你不肯說,是不是?」無忌道:「爹爹媽媽是給人逼死的。那日我在武當山上,我向著爹爹媽媽的屍體立誓,日後我長大成人,定要替他們復仇。我把少林派、峨嵋派、崆峒派這些人的面貌,牢牢記在心中。當時我年紀小,心裏充滿了仇恨。可是後來年紀大了,事情懂得多了,我仇恨之心一點點的淡了下來。我實在不清楚,到底是誰害死了我的爹爹媽媽。不應該說是空智大師、鐵琴先生這些人,也不應該說是我的外公舅父,甚至於,也不該是你手下的阿大、阿二、玄冥二老之類的人物。趙姑娘,我這幾天心裏只是想,倘若大家不殺人,和和氣氣、親親愛愛的都做朋友,豈不是好?」這一番話,他在心頭已想了很久,可是沒有對楊逍說,沒有對張三丰說,也沒有對殷利亨說,突然在這小酒家中對趙明說了出來,這番言語一出口,自己覺得有些奇怪。

  趙明聽他說得誠懇,想了一想道:「那是你心地仁厚,倘若是我,那可辦不到。要是誰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,我不但殺他滿門,連他親戚朋友,凡是他所相識的人,我個個要殺得乾乾淨淨。」張無忌:「那我一定要阻攔你。」趙明道:「為什麼?你幫助我的仇人麼?」無忌道:「我想你殺一個人,對你自己便多一份害處,多一分罪業。趙姑娘,你殺過人沒有?」趙明笑道:「現下還沒有,將來我年紀大了,要殺很多人。我的祖先成吉斯汗大帝,是拖雷、拔都、忽必烈這些英雄。我只恨自己是女子,要是男人啊,嘿嘿,可真要轟轟烈烈幹一番大事業呢。」她斟一杯酒,自己喝了,笑道:「你還是沒回答我的話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你要是殺了周姑娘,殺了我手下任何一個親近的兄弟,我便不再當你是朋友,我永遠不跟你見面,便見了面也永不說話。」趙明笑道:「那你現下當我是朋友麼?」無忌道:「假如我心中恨你,也不跟你在一塊兒喝酒了。唉!我只覺得要恨一個人真難。我生平最恨的是那個混元霹靂手成崑,可是他現下死了,我又有些可憐他,似乎倒盼望別死似的。」趙明道:「要是我明天死了,你心裏怎樣想?你心中一定說:謝天謝地,我這個刁鑽兇惡的大對頭死了,免了我多少煩惱。」

  無忌大聲道:「不,不!我不盼望你死,一點也不。韋蝠王這樣威嚇你,要在你臉上劃幾條刀痕,我後來想想,很是擔心。趙姑娘,你要不再跟咱們為難了,把六大派高手都放了出來,大家快快活活的做朋友,豈不是好?」趙明喜道:「好啊,我本來就盼望這樣。你是明教教主,一言九鼎,你去跟他們說,要大家歸順朝廷。待我爹爹奏明皇上,每個人都有封賞。」張無忌緩緩搖頭:「我們漢人大家都有個心願,要你們蒙古人退出漢人的地方。」

  趙明霍地站起身來,說道:「怎麼?你竟說這種犯上作亂的言語,那不是公然反叛麼?」張無忌道:「我本來就是反叛,難道你到此刻方知?」趙明向他凝望良久,臉上的憤怒和驚詫慢慢消退,顯得又是溫柔,又是失望,終於又坐了下來,說道:「我早就知道了,不過要聽你親口說了,我才相信那是千真萬確,無可挽回。」說到這裏聲調中竟是十分的淒苦和傷心。張無忌的心腸本軟,這時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的難過,幾乎便欲衝口而出:「我聽你的話便是。」但這念頭一瞬即逝,立即把持住心神,可是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。

  兩人默默對坐了好一會,無忌道:「趙姑娘,夜色已深,我送你回去吧。」趙明道:「你連陪我多坐一會兒也不願麼?」無忌忙道:「不!你愛在這裏飲酒說話,我便陪你。」趙明微微一笑,道:「有時候我獨個想,倘若我不是蒙古人,又不是什麼郡主,只不過是像周姑娘那樣,是個平常的漢人姑娘,那你或許會對我好些。張公子,你說是我美呢,還是周姑娘美?」無忌沒料到她竟會問到這一句話,究竟是番邦女子性情直率,口沒遮攔,燈光掩映之下,但見她嬌美無限,不禁脫口而出:「自然是你美。」趙明伸出右手,按在他的手背之上,眼光中全是喜色,道:「張公子,你喜不喜歡常常見我,倘若我時時邀你到這兒來喝酒,你來不來?」無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,一顆心怦怦而動,定了定神,才道:「我在這兒不能多耽,過不幾天,便要南下。」趙明道:「你到南方去幹什麼?」無忌嘆了口氣,道:「我不說你也猜得到,若是說了出來,我惹得你生氣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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