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一八


  四個人下得武當山來,楊逍道:「這趙姑娘前後擁衛,看樣子不會單身行走,要查她的蹤跡並不為難。咱們分從東南西北四方搜尋,明日正午在穀城會齊。教主尊意若何?」張無忌道:「甚好,便是如此。我查西方一路罷。」原來穀城在武當山之東,他向西搜查,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,又囑咐道:「玄冥二老武功極是厲害,三位若是遇上了,能避則避,不必孤身與之動手。」三人答應了,當即行禮作別,分赴東南北三方查察。

  且說張無忌向西都是山路,他展開輕功,行走好不迅速,只一個多時辰,已到了十偃鎮。他在鎮上麵店裏要了一碗麵,向店伴問起是否有一乘黃緞軟轎經過。那店伴道:「有啊!還有三個重病之人,睡在軟兜裏抬著,往西朝黃龍鎮去了,走了還不到一個時辰。」張無忌大喜,心想這些人行走不快,不如等到天黑再追趕不遲,以免洩露了自己行藏。當下行到僻靜之處,找一塊大石,睡了一覺,待到初更時分,這才向黃龍鎮來。

  到得鎮上,未交二鼓天時,他閃身牆角之後,見街上靜悄悄的並無人聲,一間大客店中卻是燈燭輝煌。無忌一意要查清楚趙明的來歷,顧不得孤身犯險,一縱身,輕輕上了屋頂,幾個起伏,已到了那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頂,黑暗中凝目前望,只見鎮甸外的河邊空地上,豎著一座氈帳,帳前帳後人影綽綽,守衛得極是嚴密,心想:「趙姑娘莫非是住在這氈帳裏面?她相貌說話都和漢人一模一樣,起居飲食卻帶著幾分蒙古之風。」但其時元人佔治中土已久,漢人的豪紳大賈以競學蒙古風尚為榮,那也不足為異。他正自籌思如何走近帳蓬,忽聽得客店的一扇窗中,傳出幾下呻吟之聲。無忌心念一動,輕輕縱下地來,走到窗下,向屋裏一張……

  只見房中三張床上躺著三人,其餘兩人瞧不見面貌,對窗那人正是八臂神魔宇文策,他低聲哼著,顯是傷處十分痛楚,雙臂雙腿上都是纏著白布。張無忌猛地想起:「他四肢被我震碎,定用他本門靈藥黑玉斷續膏敷治。此刻不搶,更待何時?」一推窗子,縱身而進,房中站著的一人驚呼一聲,一拳打來。張無忌左手抓住他拳頭,右手一指便點了他軟麻穴,回頭一看,只見躺著的其餘二人正是禿頂阿二和玉面神劍方東白,被他點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長袍,手中兀自拿著兩枚金針,想是在給三人針炙止痛。桌上放著一個黑色瓶子,瓶旁則是幾塊艾絨。

  無忌拿起黑瓶,拔開瓶塞一聞,只覺一股辛辣之氣,十分觸鼻。宇文策叫道:「來人哪,搶藥……」張無忌運指如風,連點躺著三人的啞穴,撕開字文策手臂的繃帶一看,果見他一條手臂全成黑色,薄薄的敷著一層膏藥。他生怕趙明詭計多端,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藥,引誘自己上當,當下在宇文策及禿頂阿二的傷處刮下藥膏,包在繃帶之中,心想瓶中縱是假藥,從他們傷處刮下的決計不假。此時外面守護之人早已聽見聲音,有人踢開房門,搶了進來。無忌望也不望,抬腿一一踢出,霎時間客店中人聲鼎沸,亂成一片。無忌接連踢出六人,已刮盡了宇文策和禿頂阿二傷處的藥膏,心想若再耽擱。惹得玄冥二老趕到,那可大大不妙,當即將那瓶和刮下的藥膏在懷中一揣,提起那個醫生,向窗外擲了出去。只聽得砰的一聲響,那醫生重重中了一掌,摔在地上,不出所料,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襲擊。無忌乘著這一空隙,飛身而出,黑暗中白光閃動,兩柄利刃疾刺而至。張無忌左手牽,右手引,乾坤大挪移心法牛刀小試,左邊一劍刺中了右邊那人,右邊一槍戳中了左邊那人,混亂中聲,無忌早已去得遠了。

  他一路上好不喜歡,心想此行雖然查不到趙明的真相,但奪得了黑玉斷續膏,那可比什麼都強。此時等不及到穀城去和楊逍等人會面,逕回武當,命洪水旗遣人前赴穀城,通知楊逍等回山。張三丰等聽說獲得黑玉斷續膏,無不大喜。張無忌細著看宇文策傷處刮下來的藥膏,再從黑瓶中挑了些藥膏來詳加比較,確是一般無異。那黑瓶乃是一塊大玉彫成,深黑如漆,觸手生溫,盎有古意,單是這個瓶子,便是一件極珍貴的寶物。張無忌再無懷疑,命人將殷利亨抬到俞岱岩房中,兩床並列放好。楊不悔跟了進來,她不敢和無忌的眼光相對,臉上卻是容光煥發,心中感激無量,顯然張無忌送她到西域,在崑崙派代她喝毒酒這許多恩情,都遠比不上治好殷利亨這麼要緊。

  張無忌道:「三師伯,你的舊傷都已癒合,此刻醫治,侄兒須將你手腳骨骼重行折斷,再加接續,望你忍得一時之痛。」俞岱岩實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殘廢能重行痊癒,但想最壞也不過是治療無效,二十年來,早已什麼都不在乎,心中只想:「無忌是盡心竭力,要補父母之過,否則他是終身不安。我一時之痛,又算得什麼?」他是骨氣奇硬的好漢子,也不多說,只微微一笑,道:「你放膽幹去便是。」無忌命楊不悔出房,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,將他斷骨處盡數摸得清楚,然後點了他的昏睡穴,勁奔十指,喀喀喀響聲不絕,將他斷骨已合之處,重行一一折斷。俞岱岩雖然穴道被點,仍是痛得醒了過來。張無忌手法如風,大骨小骨一加折斷,立即拚到準確部位,敷上黑玉斷續膏,纏了繃帶,再夾上木板。醫治殷利亨那便容易得多,斷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時已予扶正,這時只須敷上黑玉斷續膏便成。

  等到治完殷利亨,張無忌也已忙得汗流挾背,當下派五行旗正副掌旗使輪流守衛,以防敵人前來擾亂。當日下午,無忌用過午膳,正在雲房中小睡,以復夜來一晚奔波的疲勞,睡夢中,忽聽得腳步輕響,有人在房門口一張,小昭守在門外,低聲問:「什麼事?教主睡著啦。」厚土旗掌旗使顏垣輕聲道:「殷六俠痛得已暈去三次,不知教主……」張無忌不等他話說完,翻身奔出,快步來到俞岱岩房中,只見殷利亨雙眼翻白,又已暈了過去,楊不悔急得滿臉都是眼淚,不知如何是好,那邊俞岱岩咬得牙齒格格直響,顯是在硬忍痛楚,只是他性子堅強,不肯發出一下呻吟之聲。

  無忌見了這等情景,大是驚異,在殷利亨「承泣」「太陽」「膻中」等穴上推拿數下,將他救醒過來,問俞岱岩道:「三師伯,是斷骨處痛得厲害?」俞岱岩道:「斷骨處疼痛,那也罷了,只覺腸胃心肺、五臟六腑,實是麻癢難當……好像,好像千萬條小蟲在亂鑽亂爬。」無忌這一驚非同小可,聽俞岱岩所說,那明明是身中劇毒之象,又問殷利亨道:「六叔,你覺得怎樣?」殷利亨道:「紅的、紫的、青的、綠的、黃的、白的、藍的……,鮮艷得緊,許許多多小球兒在飛舞,轉來轉去,真是好看,真是好看……你瞧,你瞧……」無忌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險險自己也暈了過去,他心中所想到的,只是王難姑所遺「毒經」中的一段話:「七蟲七花膏,以毒蟲七種、毒花七種,搗亂煎熬而成,中毒者先感內臟麻癢,如七蟲咬囓,然後眼前現斑斕彩色,奇麗變幻,如七花飛散。七蟲七花膏所用七蟲七花,依人而異,大凡最具靈驗神效者,共四十九種配法,變化異方復六十三種。須施毒者自解。」

  無忌額頭汗涔涔而下,知道終於是上了趙明的惡當,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蟲七花膏,而在宇文策和禿頂阿二身上所敷的,竟也是這劇毒的藥物,不惜捨卻兩名高手的性命,要引得自己入殼,這等毒辣心腸,當真是匪夷所思。此刻他行動如風,迅即拆除兩人身上的夾板繃帶,用燒酒洗淨兩人四肢所敷的劇毒藥膏。楊不悔見了無忌鄭重的臉色,心知事不妙,再也顧不得男女之嫌,幫著用酒洗滌殷利亨四肢。但見黑色透入肌理,洗之不去,如染匠漆匠,手上所染顏色非一旦可除。

  張無忌不敢亂用藥物,只取了些鎮痛安神的丹藥給二人服下,走到外室,又是驚懼,又是慚愧,心力交瘁。不由得雙膝一軟,驀然倒下,伏在地上便哭了起來。楊不悔大驚,只叫:「無忌哥哥,無忌哥哥!」無忌嗚咽道:「是我殺了三伯六叔。」他心中只想:「這七蟲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種配製之法,誰又知道她用的是那七種毒蟲,那七種毒花?化解此種劇毒,全仗以毒攻毒之法,只要看不準一種毒蟲毒花,用藥稍誤,立時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。」突然之間,他清清楚楚的明白了父親自刎時的心情,大錯已然鑄成,除了自刎以謝之外,確是再無別的道路。他緩緩站起身來,楊不悔問道:「當真是無藥可救了麼?連勉強一試也不成麼?」無忌搖了搖頭。楊不悔應道:「傲!」居然神色泰然,並不如何驚慌,無忌心中又是一動,想起她所說的那句話來:「他要是死了,我也不能活著。」心想:「那麼我害死的不止是兩個,而是三個。」

 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,只見吳勁草走到門外稟道:「教主,那個趙姑娘在觀外求見。」張無忌一聽,悲憤不能自已,叫道:「我正要找她!」從楊不悔腰間拔出長劍,執在手中,大踏步走出。小昭取下鬢邊的珠花,交給無忌,道:「公子,你去還了給趙姑娘。」

  張無忌向小昭望了一眼,心想:「你倒懂得我的意思。我和這姓趙的姑娘仇深如海,我們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。」當下一手杖劍,一手持花,走到觀門之外,只見趙明一人站在當地,臉帶微笑,其時夕陽如血,斜映雙頰,艷麗不可方物,她身後十餘丈處,站著玄冥二老,兩個人牽著三匹駿馬,眼光卻瞧著別處。張無忌身形一晃,早已欺到趙明身前,左手一探,已抓住了她雙手手腕,右手長劍的劍尖抵住她胸口,喝道:「快,取解藥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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