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一五


  張無忌恨他歹毒,那「雲手」使出時連綿不斷,有如白雲行空,一個圈圈未完,第二個圈圈已生,又是喀喇一響,宇文策的左臂亦斷,跟著喀喀喀幾聲,他左腿右腿也被一一絞斷。張無忌生平和人動手,從未下過如此辣手,但此人是害死父母、害苦三師伯六師叔的大兇手,若非要著落在他身上取到「黑玉斷續膏」,早已取了他的性命。

  宇文策一聲悶哼,已然摔倒。趙明手下早有一人搶出,將他抱起退開。那禿頭的阿二閃身而出,一掌疾向無忌胸口劈來,掌尖未至。無忌已感到一陣令人窒息的壓力,當下一招「斜飛勢」,將他掌力引偏。這禿頭老者一聲不出,下盤穩得如牢釘在地,專心致志,一掌一掌的劈出,內力雄渾無比。無忌見他掌路和宇文策乃是一派,看年紀是宇文策的師兄,武功輕捷不及,卻是遠為沉穩,他試用太極拳中粘、引、棚、按等口訣,想將他身子帶歪,不料這人內力太強,反而粘得自己跌出了一步。張無忌雄心陡起,心想:「我倒跟你比拚比拚,瞧是你的少林內功厲害,還是我的九陽神功厲害。」見他一掌劈到,便也一掌劈出,那是硬碰硬的蠻打,絲毫沒有取巧的餘地,雙掌相交,砰的一聲巨響,兩人身子都晃了一晃。

  張三丰「噫」的一聲,心中叫道:「不好!這等蠻打,力強者勝。正和太極拳的拳理全然相反。這禿頭老者有力渾厚,武林中甚是罕見,只怕這一掌之下,小孩兒便受重傷。」便在此時,兩人第二掌再度相交,砰的一聲,那阿二身子一晃,退了一步,張無忌卻是神定氣閒的站在當地。

  九陽神功和少林派內功都出自達摩祖師。兩者殊途同歸,練到最高境界,可說是不分高下。但「金剛門」的創派師祖火工頭陀乃是從少林寺中偷學的武藝,拳腳兵刃固可偷學、那內功一道講究的是體內氣息運行,你便是眼睜睜的瞧著他打坐靜修,卻怎知他內息如何調勻、周天如何搬運?因此外功可偷學,內功卻是偷學不來的,這一門的武藝外功極強,不輸於少林正宗,內功卻遠遠不及了。這阿二是「金剛門」中的異人,天生神力,由外而內,居然另闢蹊徑,練成了一身極強的內功,其造詣早已超過了當年的師祖火工頭陀,可說乃是天授。他雙掌之下,極少有人接得住三招,此時蠻打硬拚,卻被無息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。不由得又驚又怒,深深吸一口氣?雙掌齊出,同時向無忌劈來,只聽得張無忌叫道:「殷六叔,你瞧我給你出這口惡氣!」

  原來這時殷利亨已在楊不悔、小昭等人陪同之下,由兩名明教教眾用軟兜抬著,到了武當山上,五行旗下諸好手,也是先後趕到。張無忌一聲喝處,右拳揮出,砰的一聲大響,那禿頭阿二連退三步,雙目鼓起,胸口氣血翻湧。無忌說道:「殷六叔,圍攻你的眾人之中,可有這禿頭在內麼?」殷利亨道:「不錯!此人正是首惡。」張無忌問得明白,不必再留餘地,只聽那禿頭阿二周身骨節霹霹拍拍的發出響聲,正自運勁。俞岱岩叫道:「渡河未濟、盤其中流!」意思是叫無忌不等阿二運功完成,就上前攻他一個措手不及。要知俞岱岩見識甚高,知道這阿二內力強猛,這一運功勁,掌力非同小可,實是難擋。

  張無忌應道:「是!」踏上一步,卻不出擊,阿二雙臂一振,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。無忌吸一口氣,體內真氣流轉,一掌揮出,一拒一迎,將對方掌力盡行碰了回去。那阿二大叫一聲,身子猶似發石機射出的一塊大石,喀喇喇一聲響,撞破牆壁,衝了出去。眾人駭然失色之際,牆壁的破洞中閃進一個人來,提著阿二的身子,放在地下。只見此人矮矮胖胖,圓如石鼓,模樣甚是可笑,身法卻極靈活,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顏垣。那禿頂阿二雙臂臂骨、胸前肋骨、肩頭鎖骨,已盡數被他自己剛猛雄渾的掌力震斷。顏垣放下阿二,向無忌一躬身,又從牆洞中鑽了出去。倏來倏去,便如是一頭肥胖的土鼠。

  趙明見這小道童連敗自己手下兩個一流高手,心中早已起疑,一見顏垣向無忌行禮。妙目顧盼,立時認了出來,心中暗罵自己。「該死,該死!我先入為主,一心以為這小鬼在外佈置,沒想到他竟假裝道僮,在此搗鬼,壞我大事。」當下細聲細氣的道:「張教主,怎地如此沒出息,假扮起小道僮來?滿口太師父長、太師父短,也不害羞。」張無忌見她認出了自己,便朗聲道:「先父翠山公正是太師父座下的第五弟子,我叫一聲『太師父』有甚麼害羞不害羞?」說著轉身向張三丰,磕頭道:「孩兒張無忌。叩見太師父和三師伯。事出倉卒,未及稟明,還請恕孩兒欺瞞之罪。」張三丰和俞岱岩又驚又喜,說什麼也想不到這個力敗「金剛門」二大高手的少年,竟是當年那個面黃肌瘦、病得死去活來的孩童。張三丰呵呵大笑,伸手扶起,說道:「好孩子,你沒有死,翠山可有後了。」轉頭向殷天正道:「殷兄,恭喜你生了這麼一個好外孫。」殷天正笑道:「張真人,恭喜你教出來這麼一位好徒孫。」

  趙明罵道:「什麼好外孫、好徒孫!兩個老不死,養了一個奸詐狡獪的小鬼出來。阿大,你去試試他的劍法。」那滿臉愁苦之色的阿大應道:「是!」刷的一聲,拔出倚天劍來,各人眼前青光閃閃,寒氣侵人,端的是好一口寶劍。張無忌道:「此劍是峨嵋派所有。何以到了你的手中?」趙明啐道:「小鬼,你懂得什麼?滅絕老尼從我家中盜得此劍。此刻物歸原主,倚天劍跟峨嵋派有什麼干係?」張無忌原不知倚天劍的來歷,給她反口一問,竟是答不上來,當下岔開話題,說道:「趙姑娘,你取『黑玉斷續膏』給我,治好了我二師伯、六師叔的斷肢,咱們既往不咎。」趙明冷笑道:「既往不咎?說說倒是容易。你知道少林派空聞、空智,武當派的宋遠橋、俞蓮舟他們,此刻都在何處?」張無忌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,還請姑娘見示。」趙明冷笑道:「說得稀鬆平常,我幹麼要跟你說?不將你碎屍萬段,難抵當日綠柳莊鐵牢中,對我輕薄羞辱之罪!」說到「輕薄羞辱」四字,想起當日情景,不由得滿臉飛紅,又惱又羞。

  張無忌聽到她說及「輕薄羞辱」四字,臉上也是一紅,心想那日為了解救明教群豪身上所中之毒,才不得不出此下策,用手搔她腳底,其實並無絲毫輕薄之意,不過男女授受不親,雖說從權,究是大大的越禮,此事並未和旁人說過,倘若眾人當真以為自己調戲人家少女,那可糟了,眼下無可辯白,只得說道:「趙姑娘,這『黑玉斷續膏』你到底給是不給?」趙明俏目一轉,笑吟吟的道:「你要黑玉斷續膏,那也不難。只須你依我三件事,我便雙手奉上。」張無忌道:「那三件事?」趙明道:「眼下我可還沒想起。日後待我想到了,我說一件,你便跟著做一件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那怎麼成,難道你要我自己殺了自己,要我做豬做狗,我也依你?」趙明笑道:「我決不會要你殺了自己,更不會叫你做豬做狗,嘻嘻,就是你肯做,也做不來呢。」張無忌道:「你先說將出來,如果是不違武林中俠義之道,而我又做得到的,那麼依你自也不妨。」趙明正待接口,一轉眼,看到小昭鬢邊插一朵珠花,正是自己送給張無忌的那朵,不禁大惱,又見小昭明眸皓齒,桃笑李妍,年紀雖稚,卻出落得猶如曉露芙蓉,甚是惹人憐愛,心下更恨,一咬牙,對阿大道,「把這姓張的小子兩條臂膀斬了下來!」阿大應道:「是!」一振倚天劍,走上了一步,說道:「張教主,主人有命,叫我斬下你的兩條臂膀。」周顛心中已蹙了很久,這時再也忍不住了,破口罵道:「放你娘的狗臭屁!你不如自己斬下自己的雙臂。」阿大滿臉愁容,苦口苦面的道:「那也說得有理。」周顛這下子可就樂了,大聲道:「那你快斬啊。」阿大道:「也不必忙。」

  張無忌站在一旁,心中頗為發愁,這口倚天寶劍鋒銳無匹,任何兵刃一碰即斷,唯一的迎敵之策,只有以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奪他兵刃,然而伸手到這等鋒利的寶劍之旁去搶奪,只要對方的劍招稍奇,變化略有不測,自己一條手臂自指尖以至肩頭,不論那一處給劍鋒一帶,立時削斷,如何對敵,倒是頗費躊躇。忽聽張三丰道:「無忌,我創的太極拳,你已學會了,另有一套太極劍,不妨現下傳了你,和這位施主過過招。」無忌喜道:「多謝太師父。」轉頭向阿大道:「這位前輩,我劍術不精,請太師父指點一番,再來跟你過招。」那阿大對張無忌的武功原本暗自忌憚,自己雖有寶劍在手,佔了便宜,究是勝負難知,聽說他要新學劍招,那是再好不過,須知新學的劍招不論如何精妙,總是生疏難熟。劍術之道,講究的是輕翔靈動,至少也得練上一二十年,臨敵時方能得心應手,熟極而流。他點了點頭,說道:「你去學招吧,我在這裏等你!學兩個時辰夠了吧?」

  張三丰道:「不用到旁的地方,我在這兒教,無忌在這兒學,即炒即賣,新鮮熱辣。不用半個時辰,一套太極劍法便能教完。」他此言一出,除了張無忌外,人人驚駭,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,均想:就算武當派的太極劍法再奧妙神奇,但在這裏公然教招,敵人瞧得明明白白。還有什麼秘奧可言?阿大道:「那也好。我迴避到殿外等候便是。」他竟是不欲佔這個便宜,以傭僕身份,卻行武林宗師之事。張三丰道:「那也不必。我這套劍法初創,也不知管不管用。閣下是劍術名家,正要請閣下瞧瞧,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綻。」楊逍心念一動,突然想起一事,朗聲道:「閣下原來是「玉面神劍」方長老,閣下以堂堂丐幫長老之尊,何以甘為旁人廝僕?」明教群豪一聽,都是吃了一驚。周顛道:「你不是死了麼!怎麼又活轉了,這……這怎麼可以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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