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一二


  在這一瞬之間,那丐幫高手已然扯開布袋,拉出一個人來,只見他滿臉血紅,早在硃砂七煞掌掌力的一擊之下斃命,此人衣衫破爛,正是丐幫子弟,不知如何,卻被人裝在布袋中擲了進來。那丐幫高手大怒,喝道:「是誰鬼鬼祟祟……」一語未畢,一隻白茫茫的袋子已兜頭罩到,他提氣後躍,避開了這一罩。只見一個胖大和尚笑嘻嘻的站在身前,正是布袋和尚說不得到了。他的乾坤一氣袋被張無忌在光明頂上迸破,沒了趁手的兵器,只得胡亂做幾隻布袋應用,究竟沒原來那隻刀劍不破的乾坤袋厲害。他輕功雖然稍有不及韋一笑處,但造詣也是極高,加之中途沒受阻撓,前腳後腳的便趕到了。

  說不得也回過身向張三丰行禮,說道:「明教張教主座下、遊行散人布袋和尚說不得,參見武當掌教祖師張真人。」張三丰還禮道:「大師遠來辛苦。」說不得道:「敝教光明使者,白眉旗白眉鷹王、以及四散人、五旗使,各路人馬,都已上了武當。張真人你且袖手旁觀,瞧明教上下,和這批冒名作惡的無恥之徒一較高低。」其實他這番話只是虛張聲勢,明教大批人眾未能這麼快便全體趕到。但趙明聽在耳裏,秀眉微蹙,心想:「他們居然來得這麼快,是誰洩漏了機密?」忍不住問道:「你們張教主呢?叫他來見我。」說著向韋一笑望了一眼,目光中有疑問之色,顯是問他教主到了何處。張無忌一直隱身在明月之後,知道連韋一笑和說不得迄未認出自己,眼見到了這兩個得力的幫手,心中極是喜慰。

  趙明冷笑道:「一隻毒蝙蝠,一個臭和尚,成得什麼氣候?」一言甫畢,忽聽得東邊屋角一人長笑問道:「說不得,楊左使到了沒有?」這人聲者響亮,蒼勁豪邁,正是白眉鷹王殷天正到了。說不得尚未回答,楊逍的笑聲已在西邊角上響起。

  只聽楊逍笑道:「鷹王,究竟是你老當益壯,先到了一步。」殷天正笑道:「楊左使不必客氣,咱二人同時到達,仍是分不了高下。只怕你還是瞧在張教主份上,讓了我三分。」楊逍道:「當仁不讓!晚輩已竭盡全力,仍是不能快得鷹王一步。」原來他二人途中較勁,比賽腳力,殷天正內力較深,楊逍步履輕快,竟是並肩出發,平頭齊到。長笑聲中,兩人一齊從屋角縱落。張三丰久聞殷天正的名頭,何況他又是張翠山的岳父,當下走上三步,拱手道:「張三丰恭迎殷兄、楊兄的大駕。」心中卻頗為不解:「殷天正明明是白眉教的教主,又說什麼『瞧在張教主份上』?」

  殷楊二人躬身行禮,齊聲道:「久仰張真人清名,無緣拜見,今日得睹芝顏,三生有幸。」張三丰道:「兩位均是一代宗師,大駕同臨,洵是盛會。」趙明心中愈益惱怒,眼見明教的高手越來越多,張無忌雖然尚未現身,只怕說不得所言不虛,確是在暗中策劃,佈置下什麼厲害的陣勢,自己安排得妥妥貼貼的計謀,看來今日且難以成功,但好容易將張三丰打得重傷,這是千載難逢、絕無第二次的良機,今日若不乘此機會收拾了武當派,日後待他養好了傷,那便棘手之極了,一雙漆黑溜圓的眼珠轉了兩轉,冷笑道:「江湖上傳言武當乃是正大門派,豈知耳聞不如目見,暗中和魔教勾勾搭搭,全仗魔教撐腰,本門武功可說不值一哂。」說不得道:「趙姑娘,你這是婦人之見,小兒之識,張真人威震武林之時,只怕你祖父都未出世,小孩兒懂得什麼?」

  趙明身後的十餘人一齊踏上一步,向說不得怒目而視。說不得揚揚自若,笑道:「你們說我這句話說不得麼?我名字叫作『說不得』,說話卻向來是說得又說得,諒你們也奈何我不得。」趙明手下的瘦削僧人怒道:「主人,待屬下將這多嘴多舌的和尚料理了!」說不得叫道:「妙極,妙極,你是野和尚,我也是野和尚,咱們來比拚比拚,請武當宗師張真人指點一下不到之處,勝過咱們苦練十年。」說著雙手一揮,從懷中又抖了一隻布袋出來,旁人見他布袋一隻又是一隻,取之不盡,不知他僧袍底下,到底還有多少隻布袋。

  趙明微微搖頭,道:「今日咱們是來討教武當絕學,不論是武當派那一位下場,咱們都樂於奉陪,武當派究竟是有真才實學,還是浪得虛名,今日一戰便可天下盡知。至於明教和咱們的過節,日後再慢慢算賬不遲。張無忌那小鬼奸詐狡猾,我不抽他筋、剝他皮,難消心頭之恨,可也不忙在一時。」張三丰聽到「張無忌那小鬼」六個字時心中大奇:「明教的教主難道真的也叫做張無忌?怎地又是『小鬼』?」說不得笑嘻嘻地道:「本教張教主少年英雄,你趙姑娘只怕比咱們張教主還小著幾歲,不如嫁了咱們教主,我和尚看來倒也相配……」他話未說完,趙明身後眾人已轟雷般怒喝起來:「胡說八道!」「住嘴!」「野和尚放狗屁!」趙明紅暈雙頰,容顏嬌艷無倫,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,倒有七分靦腆,一個呼叱群豪的首領,霎時之間成一怔怔作態的小姑娘。但這神氣也只是頃刻間有事,她微一凝神,臉上便如罩了一層寒霜,向張三丰道:「張真人,你不肯露一手,便留一句話,只說武當派乃是欺世盜名之輩,咱們大夥兒拍手便走。便是將宋遠橋、俞蓮舟這批殺之污刀的鼠輩放還給你,又有何妨?」

  便在此時,鐵冠道人和殷野王先後趕到,不久周顛和彭瑩玉也到了山上,明教這邊又增了四個好手。趙明估量形勢,情知雙方決戰,未必能操勝算,最擔心的還是怕張無忌在暗中作什麼手腳……

  趙明的眼光在明教諸人的臉上掃了一轉,心想:「張三丰所以成為朝廷心腹之患,乃是由於他近百年來盛名不衰,被人奉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。若憑他這等風燭殘年,還能活得多少時候?咱們也不須取他性命,只是折辱武當派一番,此行便是大功告成了。」於是冷冷的道:「咱們造訪武當,原是想領教張真人的武功到底是真是假,若是和明教群毆,難道咱們不認得光明頂的道路麼?這樣吧,是真的假不了,是假的也真不得!這裏有三個跟隨我多年的家人,一個學過幾招三腳貓的拳腳,一個會得一點粗淺內功,再有一個練過幾天殺豬屠狗的劍法。阿大、阿二、阿三,你們站出來,張真人只須將我這三個不中用的家人打發了,咱們佩服武當派的武功,確是名下無虛。要不然嘛,江湖上自有公論,那也不用我多說。」說著雙手一拍,她身後緩步走出三個人來。

  只見那阿大是個精乾枯瘦的老者,雙手捧著一柄長劍,赫然便是那柄倚天寶劍,這人滿臉皺紋,又矮又小,愁眉苦臉,似乎剛才給人痛毆了一頓,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兒女,旁人只要瞧他臉上神情,幾乎便要代他傷心落淚。那阿二同樣的枯瘦,身材卻高得多,頭頂心滑油油的,禿得不剩半根頭髮,兩邊太陽穴凹了進去,深陷半寸。那阿三卻是精壯結實,虎虎有威,臉上、手上、項頸之中,凡是可見到肌肉處口盡皆盤根紮結,似乎周身都是精力,脹得要爆炸出來,張三丰、殷天正、楊逍等人一看,心下都是一驚,周顛說道:「趙姑娘,這三位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,我周顛便一個也鬥不過,怎地不識羞的喬裝了家人,來開張真人的玩笑麼?」趙明道:「他們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?我倒也不知道。他們叫什麼名字啊?」周顛被她一問,登時語塞,但隨即打個哈哈,道:「這位是『一劍震天下』矮神君,嗯,這位是『丹氣霸八方』禿頭天王。至於這一位嘛,天下無人不如,那個不曉,嘿嘿,嘿嘿,乃是……那個『神拳無敵』猛尊者。」

  趙明聽他瞎說八道的胡謅,不禁噗哧一笑,說道:「我家裏三個煮飯烹茶、抹桌掃地的家人,什麼神君、天王的!張真人,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腳吧。」那阿三踏上一步,抱拳道:「張真人請!」左足一蹬,喀喇一聲響,蹬碎了地下三塊方磚。著腳之處的青磚被他蹬碎並不希奇,難在鄰近的兩塊方磚竟被這一腳之力震得粉碎。楊逍和韋一笑對望一眼,心中都道:「好傢伙!」那阿大阿二兩人緩緩退開中低下了頭,向眾人瞧都不瞧。這三人自進殿後,一直跟在趙明身後,只是始終垂目低頭,神情猥瑣,誰也沒加留神,不料就這麼向前一站,登如淵渟嶽峙,儼然大宗匠的氣派,但退了回去時,卻又是一副畏畏縮縮、傭僕廝養的模樣。殷天正心想:「張真人身受重傷,就算不傷,他這麼大的年紀,怎能和這等人拚鬥拳腳?瞧此人武功,純是剛猛一路,讓我來接他一接。」當下朗聲說道:「張真人何等身份,豈能和低三下四之輩動手過招?這不是天大的笑話?別說是張真人,就算我姓殷的,哼哼,諒這些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腳。」他明知阿大、阿二、阿三,決非庸流,但偏要將他們說得十分不堪,好將事情攬到自己身上。

  趙明道:「阿三,你從前叫什麼名字,自己還記得麼?說給他們聽聽,且看配本配和武當高人動手過招。」她言語之中,始終緊緊的扣住了「武當」二字。那阿三道:「小人自投靠主人之後,從前名字早就不用了。既是主人有命,小人不敢不說。我從前複姓宇文,單名一個『策』字。」這宇文策三字一出口,眾人心中都是一凜。

  殷天正大聲道:「宇文策,宇文策!二十年前,長安城中薛氏五雄是你所殺的麼?那天晚上紅衣蒙面、自稱『八臂神魔宇文策』,壽筵中連殺十三高手,是你幹的好事麼?」宇文策冷冰冰的道:「你老人家倒好記心,我自己都忘記了,你倒原原本本的記著。」眾人一聽他直認不諱,無不大怒。須知長安城薛氏五雄武功既高,為人又是慷慨仗義,突然間一晚中被一個蒙面的紅衣怪人盡數擊斃,成為武林中轟傳的大事。那一晚喪於這自己報名為宇文策的紅衣怪客手下者,除薛氏五雄外,另有華山、峨嵋派中的幾位高手,大家查不到宇文策的來歷,便把這筆帳算在明教名下者有之,算在白眉教名下者亦有之。殷天正等雖和薛氏五雄沒有交情,卻為此事很吃了個啞巴苦頭,被人打了悶棍喊不出冤。想不到事隔二十年,真正的兇手這才出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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