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八五


  張無忌聽到「見賢思齊」四字,猛地裏想起「見死不救」來,登時想起,五年前在蝴蝶谷中之時,胡青牛曾親口對他言道:華山派有一個人名叫鮮于通,害死了他的妹子。當時張無忌小小的心靈之中曾想:「這鮮于通如此可惡,日後倘若不遭報應,老天爺那裏還算有眼?」一凝神之際,將胡青牛的說話清清楚楚的記了起來:「一個身上受了一十七處刀傷、非死不可的少年,我三日三夜不睡,耗盡心血救治了他,和他義結金蘭,情同手足,那知後來他卻害死了我的親妹子。唉,我苦命的妹子,我兄妹倆自幼父母見背,相依為命。」胡青牛說這番話時,那滿臉皺紋,淚光瑩瑩的哀傷情狀,曾令張無忌心中大是難過。後來胡青牛的妻子「毒仙」王難姑在鮮于通身上下了劇毒,胡青牛忍不住又給他治好,累得他夫妻反目,吃盡了無窮的苦楚,最後兩人死於非命,非始不是因此而起。

  他想到此處,雙眉一挺,兩眼神光炯炯,向鮮于通直射過去,又想起鮮于通曾有個弟子薛公遠,被金花婆婆打傷後自己救了他的性命,那知後來反而要將自己煮來吃了,這兩師徒恩將仇報,均卑鄙無恥的奸惡之徒,薛公遠已死,眼前這鮮于通卻非好好懲戒一番不可,當下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身上又沒受過一十七處刀傷,又沒害死過我金蘭之交的妹子,那有什麼難言之隱?」

  鮮于通聽了這句話,不由得全身一顫,背上冷汗直流。原來當年他得胡青牛救治性命後,和胡青牛之妹胡青羊相戀。胡青牛以身相許,竟致懷孕,那知鮮于通貪圖華山派掌門之位,棄了胡青羊不理,和當時華山派掌門的獨生愛女成親。胡青羊羞憤自盡,造成一屍兩命的慘事。這件事是胡家的家門之醜,胡青牛自然是不會跟人說起,鮮于通那是更加不會洩漏半句,不料事隔十餘年,突然被這少年當眾揭了出來,如何不令他驚惶失措,臉如土色?可是鮮于通是個極工心計之人,心念一動,已起毒念:「這少年不知如何,竟知我的陰私,非下辣手除了他不可,否則給他說穿我的舊事,這一生就此身敗名裂了。」霎時間鎮定如恆,說道:「曾少俠既不肯將師承見告,在下便以華山派的微末武藝。領教曾少俠的高招。想空性神僧尚非曾少俠的敵手,在下這點粗淺功夫,如何能在曾少俠眼中?咱們點到即止,還盼曾少俠手下留情。」說著右掌斜立,左掌便向張無忌肩頭劈了下來,朗聲道:「曾少俠請!」竟是不讓張無忌再有說話的機會。

  張無忌知他心意,隨手舉掌輕輕一格,說道:「華山派的武藝高明得很,領不領教,都是一般。倒是鮮于掌門恩將仇報、忘恩負義的功夫,卻是人所不及……」鮮于通不讓他說下去,施展生平本事,貼身疾攻,用的正是華山派絕技之一的七十二路「鷹蛇生死搏」。他將摺扇收攏,握在右掌之中,露出小半截尖利的扇柄,作蛇頭之形,左手五指使的則是鷹爪功路子;右手蛇頭點打刺戮,左手則是擒拿扭勾,雙手招數截然不同……

  鮮于通所使這路「鷹蛇生死搏」,乃是華山派已傳百餘年的絕技,當年華山派大俠雲伯天,在伏牛山見到一場蒼鷹和毒蛇的生死搏鬥,因而有悟,創設這套武功。鷹蛇搏鬥並非奇事,歷來武學名家由此得到啟發的也在所多有,但華山派這套武功與眾不同之處,在於鷹式和蛇式同時施展,迅捷狠辣,兼而有之。可是力分則弱,這路武功用以對付常人,原能使人左支右絀,顧得東來顧不得西,張無忌只接數招,卻已知對方招數雖精、力道不足,當下隨手拆接,說道:「鮮于掌門,在下有一件不明之事請教?你當年身受一十七處刀傷,已是九死一生,人家拚著三日三夜不睡,竭盡心力的給你治好了,又和你義結金蘭、待你情若兄弟。為什麼你這樣狠心,反而去害死了他的妹子?」

  鮮于通無言可答,張口罵道:「胡……」他本想罵「胡說八道」,跟對方來個強辯,須知鮮于通言辭便給,口齒伶俐,耳聽得張無忌在揭自己的瘡疤,便想捏造一番言語出來,不但遮掩自己的過錯,反而誣陷對方,待張無忌憤怒分神,便可乘機暗下毒手。那知剛說了一個「胡」字,突然間一股柔和而渾厚的掌力壓了過來,逼住他的胸口,鮮于通喉頭氣息一沉,下面那「……說八道」這三個字便咽回了肚中,一霎時之間,只覺肺中的氣息就要被對方掌力擠逼出來,急忙潛運內力,苦苦撐持,耳中卻清清楚楚的聽得張無忌說道:「不錯,不錯!你倒記得是姓『胡』的,為什麼說了一個『胡』字,便不往下說呢?胡家小姐被你害得好慘,這些年來,你難道心中也不覺得慚愧麼?」

  鮮于通正感呼吸便要斷絕,急急連攻三招,張無忌掌力一鬆,鮮于通只感胸口一輕,忙吸了一口長氣,喝道:「你……」但只說了個「你」字,對方的壓力又逼到胸前,話聲立斷。張無忌道:「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,是即是,非即非,為什麼支支吾吾、吞吞吐吐?蝶谷醫仙胡青牛先生當年救了你的性命,是不是?他的親妹妹是被你親手害死的,是不是?」張無忌並不知胡青牛之妹子如何被害,無法說得更加明白,但鮮于通卻以為自己一切醜史,對方全都了然於胸,又苦於言語無法出口,臉色更加白了。

  旁觀眾人素知鮮于通口若懸河,最擅雄辯,此刻見他臉有愧色,聽到對方的嚴詞詰責竟是無話以對,對張無忌的說話不由得不信。原來張無忌以絕頂神功壓迫他的呼吸,除了鮮于通自己啞子吃黃蓮,有苦說不出之外,旁人但見張無忌雙掌揮舞,拆解鮮于通的攻勢,偶爾則反擊數掌,縱是各派一流高手,也瞧不破其中的祕奧。華山派中的諸名宿門人,眼見掌門人如此當眾出醜,被一個少年罵得狗血淋頭,卻無一句辯解,人人均感羞愧無地。另有一干人知道鮮于通詭計多端,卻以為他暫且隱忍,暗中必有極厲害的報復之計。

  只聽張無忌又嚴辭斥道:「咱們武林中人,講究有恩報恩,有怨報怨,那蝶谷醫仙是明教中人,你身受明教的大恩,今日反而率領門人,前來攻擊明教。人家救你性命,你反而害死他的親人,如此禽獸不如之人,虧你也有臉來做一派的掌門!」他罵得痛快淋漓,心想胡先生今日若是在此,親耳聽到我如此為他伸怨雪恨,當可一吐心中的積憤,眼下罵也罵得夠了,今日不傷他的性命,日後再我他算賬,當雙掌力一收,說道:「你既自知羞愧,今日暫且寄下你頸上的人頭。」鮮于通突然間呼吸暢爽,喝道:「小賊,一派胡言!」摺扇柄向著張無忌面門一點,向旁躍開。張無忌鼻中突然聞到一陣甜香,頭腦昏眩,腳下幾個踉蹌,但覺天旋地轉,眼前金星亂舞……

  只聽鮮于通喝道:「小賊,教你知道華山絕藝『鷹蛇生死搏』的厲害?」說著縱身上前,左手五指向張無忌右腋下的「淵腋穴」上了下去。他知道這一把抓下,張無忌絕無反抗之能,那知著手之處,便如抓到了一張滑溜溜的大魚皮,竟是便不出半點勁道,但聽得華山派門人弟子的采聲雷動:「鷹蛇生死搏今日名揚天下!」「華山鮮于掌門神技驚人!」「教你這小賊見識見識貨真價實的武功!」張無忌微微一笑,一口氣向鮮于通口鼻間吹了過去。鮮于通陡然聞到一股甜香,頭腦立時昏暈,這一下當真是嚇得魂飛魄散,張口待欲呼喚,張無忌左手衣袖在他雙腳膝彎中一拂,鮮于通立足不定,撲地跪倒,伏在張無忌的面前,便似磕拜求饒一般。

  這一個變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,明明張無忌已然身受重傷,搖搖欲倒,那知一剎那間,變成鮮于通跪在他的面前,難道他當真是有妖法不成?只見他俯下身去,從鮮于通手中取過摺扇,哈哈長笑,朗聲說道:「華山派自負名門正派,真料不到還有一手放蠱下毒的絕藝,各位請看!」說著輕輕一揮,打開摺扇,只見扇上一面繪的是華山最高峰,千仞疊秀,有如削成,另一面寫著六句郭璞的「太華讚」:「華山岳靈峻,削成四方。爰有神女,是挹玉漿。其誰遊之?龍駕雲裳。」圖文古雅,洵屬妙品。張無忌摺攏扇子,說道:「誰知道在這把風雅的扇子之中,竟藏著一個卑鄙陰毒的機關。」一面說,一面走到一棵花樹之前,以扇柄對住花樹一指,片刻之間,花瓣紛紛萎謝,樹葉也變為黃色。眾人看得清楚,無不駭然,均想:「鮮于通在這把扇子中藏的不知是什麼毒藥,竟有這等厲害?」

  只聽得鮮于通伏在地下,猶如殺豬般的慘叫,聲音淒厲,撼人心弦,「啊……啊……」的一聲聲長呼,猶如有人以利刃在一刀刀刺他的肌膚。本來以他這等武學高強之士,便是真有利刃加身,也能強忍痛楚,決不致在眾人之前,如此大失身份的呼痛。他每呼一聲,便是削了華山派眾人的一層面皮。只聽他呼叫幾聲,大聲道:「快……快殺了我……快打死我吧……」張無忌道:「我倒有法子治你的痛楚,只不知你扇中所藏,是何毒物。不明毒源,難以解救。」鮮于通道:「這……這是金蠶……金蠶蠱毒……快……快打死我……啊……啊……」

  眾人聽到「金蠶蠱毒」四字,年輕的不知厲害,倒也罷了,各派耆宿卻無不變色,有些正直的有德之士,已大聲的斥責起來。原來這「金蠶蠱毒」出於貴州苗疆,乃天下毒物之最,無形無色,中毒者有如千萬條蠶蟲同時在周身咬嚙,痛楚難當,無可形容。武林中人說及時無不切齒痛恨,須知這種蠱毒無跡可尋,憑你是神功無敵,也能被一個半點不會武功的婦女兒童下了毒手,只是其物難得,各人均是只聞它的毒名,今日才親眼見到鮮于通身受其毒的慘狀。張無忌又問:「你將金蠶蠱毒藏在摺扇之中,怎麼會害到了自己?」鮮于通道:「快…殺了我…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……」說到這裏,伸手在自己身上亂抓亂擊,滿地翻滾。張無忌道:「你將扇中的金蠶蠱毒放出害我,卻被我用內力逼出回來,你還有什麼話說。」鮮于通尖聲大叫:「是我自己作孽……我自作孽……」伸出雙手扼在自己咽喉之中,想要自盡,但中了這金蠶蠱毒之後,全身已無半點力氣,拚命將額頭在地下碰撞,也是連面皮也撞不破半點。這毒物的厲害之處,就在這裏,叫中毒者真的是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,偏偏又神智清楚,身上每一處的痛楚,加倍敏銳的感到,因此比之中者立斃的毒藥,其可畏可怖,不可同日而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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