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八〇


  宗維俠呆了一呆,登時醒悟,向俞蓮舟怒目而視,喝道:「大丈夫光明磊落,豈可暗箭傷人?」他料定是俞蓮舟在暗中相助,說不定還是武當諸俠一齊出手,否則單憑一人之力,未必能有這麼強的勁道。俞蓮舟給他說得莫名其妙,好在自己未曾對他偷襲,由得他胡說八道,反瞪他一眼,暗道:「你裝模作樣,想幹什麼?」宗維俠大步上前,指著張無忌,喝道:「小子,你是誰?」張無忌道:「我叫曾阿牛。」一面說,一面伸掌貼在殷天正背心「靈台穴」上,一股熱力源源輸入他的體內。他的九陽真氣何等渾厚,殷天正顫抖了幾下,便即睜開眼來,望著無忌,頗為奇怪。無忌向他微微一笑,加緊輸送內力。殷天正正是武學大行家,如何不察覺到這股驚人的內力,宗維俠沒走到身前,他胸口和丹田中閉塞之處已然暢通無阻,低聲道:「多謝小友!」站起身來,傲然道:「姓宗的,你崆峒派的七傷拳有什麼了不起,我便接你三拳!」宗維俠萬沒想到霎時之間,他竟又神完氣足的站起身來,眼看這個現成的便宜是不易撿的了,心中忌憚著他「鷹爪擒拿功」的厲害,便道:「崆峒派的七傷拳固然沒什麼了不起,便請你接我三拳。」他盼殷天正和他拳相對,各比內力,那麼他自己以逸制勞,當可仗著七傷拳的神功取勝。

  張無忌聽他一再提起「七傷拳」三字,想起在冰火島的那天晚上,義父叫醒自己,說及以七傷拳打死神僧空見的事,後來他叫自己背誦七傷拳的拳訣,還因一時不能記熟,挨了他好幾個耳光。這時那拳訣在心中流動,當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。要知九陽神功中包含了天下所有的內功,而乾坤大挪坤運勁使力的法門,又是集任何武功的大成,一法通,萬法通,任何武功在他面前都已無祕奧之可言。

  只聽殷天正道:「別說三拳,便接你三十拳卻又怎地?」他回頭大聲向空智說道:「空智大師,姓殷的還沒死,還沒認輸,你便出爾反爾,想要倚多取勝麼?」空智左手一揮,道:「好!大夥兒稍待片刻,又有何妨?」原來殷天正上得光明頂後,見楊逍等人盡皆重傷,己方勢力單薄,當下以言語擠住空智,不得仗著人多混戰。空智依著武林規矩,便約定逐一對戰,結果白眉教和五行旗的人眾,還是一個個的非死即傷,最後剩下的殷天正一人。但他既未認輸,便不能一擁上前的大加屠戮。

  張無忌知道外公雖比先前好了些,卻萬萬不能運勁使力,他所以要接宗維俠的拳招,只不過是護教力戰,死而後已,於是低聲道:「殷老前輩,待我來替你先接,晚輩不成之時,老前輩再行出馬。」殷天正已瞧出他內力深厚無比,自己便他絕無傷勢之下,也是萬萬及不上他,但想自己為教而死,理所當然,這少年不知有何干係,他本領再強,也決計敵不過對方敗了一個又來一個、源源不絕的人力,到頭來還不是和自己一樣,重傷力竭,任人宰割,如此少年英才,何必白白的斷送在光明頂上?當下問道:「小友是那一位門下?似乎不是本教教徒,是嗎?」張無忌道:「晚輩不屬明教,但對老輩心儀已久,今日和前輩並肩拒敵,乃是份所應當。」

  殷天正大奇,正想再問,宗維俠又已踏上一步,大聲道:「姓殷的,我第一拳來了。」張無忌道:「殷前輩說不配跟他比拳,你先勝得過我,再跟他老人家動手不遲。」宗維俠大怒,喝道:「你這小子是什麼東西?叫你知道崆峒派七傷拳的厲害。」張無忌心念一動:「今日如要退敵,只有說明圓真這惡賊的奸詐陰謀,然後才能設法使雙方罷手,若是當真動手過招,我一人怎打得過六大門派這許多英雄?何況武當門下的眾師伯叔都在此地,我又怎能跟他們為敵?」當下朗聲說道:「崆峒派七傷拳的厲害,在下早是久仰的了。少林神僧空見大師,不就是喪生在貴派七傷拳之下麼?」

  他此言一出,少林派群相聳動。他們得知空見大師是死在謝遜之手,這次少林派高手盡出,前來圍剿魔教,主要便是為他復仇。但空見大師的屍首全身骨骼盡數震斷,外表一無傷痕,極似是中了崆峒派「七傷拳」的毒手。當時空聞、空智、空性三僧密議數日,認為崆峒派眼下並無絕頂高手,能夠打死練就了「金剛不壞體」神功的空見大師,雖然空見的傷痕令人起疑,但料想非崆峒派所為。後來空性大師也曾率領子弟,暗加訪查,得知空見大師在洛陽圓寂之日,崆峒五老均在西南一帶。既然非五老所為,那麼崆峒派中更無其他好手能對空見神僧有絲毫損傷,因此便將對崆峒派所起的疑心擱下了。何況當時謝遜曾在洛陽客房外的牆上,咬破指頭,寫上成崑殺神僧空見於此牆下十一個大字,少林派後來查知冒名成崑做下無數血案的均是謝遜所為,那是半點也沒疑惑了。直到此時聽張無忌這句話,心下才各自一凜。

  宗維俠怒道:「空見大師為謝遜惡賊所害,江湖上眾所週知,跟我崆峒派有什麼干係?」張無忌道:「謝前輩打死神僧空見,是你親眼瞧見的麼?你是在一旁掠陣麼?是在旁相助麼?」宗維俠心想:「這破衫小子居然跟我纏上了,多半是受了武當派的指使,要挑撥崆峒和少林兩派之間的不和。我倒要小心應付,不可入了人家圈套。」因此他雖沒重視張無忌,還是正色答道:「空見神僧喪身洛陽,其時崆峒五老都在雲南點蒼派柳大俠府上作客。我們怎能親眼見到當時情景?」

  張無忌朗聲道:「照啊!你當時既在雲南,怎能見到謝前輩害死空見大師?這位神僧是喪生於崆峒派七傷拳手下,人人皆知。謝前輩又不是你崆峒派的,你怎可嫁禍於人?」宗維俠道:「呸!呸!空見神僧圓寂之處,牆上寫著『成崑殺僧空見於此牆下』十一個血字。謝遜冒著他師父之名,到處做下血案,那還有什麼可疑的?」張無忌心下一凜:「我義父沒說曾在牆上寫下這十一個字。他一十三拳打死神僧空見後,心中悲悔莫名,料來不會再寫此種示威嫁禍的字句。」當下仰天哈哈一笑,說道:「這些字誰都會寫,謝前輩寫此十一個字,有誰見來?我偏要說這十一個字是崆峒派寫的。寫字容易,練七傷拳卻難。」他轉頭向空智說道:「空智大師,令師兄確是為七傷拳拳力所害,是也不是?七傷拳是崆峒派不傳人的絕藝,是也不是?」

  空智尚未回答,突然一名身披大紅金線袈裟而高大僧人閃身而出,手中金光閃閃的大禪杖在地下重重一頓,大聲喝道:「小子,你是那家那派的門下?憑你也配跟我師父說話。」張無忌一看,這僧人肩頭拱起,說話中帶著三分氣喘,正是少林「十八羅漢」中的圓音,當年少林派上武當山興師問罪之師,便是他力證張翠山打死少林子弟,張無忌其時滿腔悲憤,將這一干人的形相牢記於心。此刻胸口熱血上衝,滿臉脹得通紅,身子也微微發抖,心中不住說道:「無忌,無忌!今日的大事是要調解六大門派和明教的仇怨,千萬不可為了一己私嫌,鬧得難以收拾。少林派的過節,日後再去算賬不遲。」雖然心中想得明白,但父母慘死的情狀,霎時間隨著圓音的出現而湧向眼前,不由得熱淚盈眶,幾乎難以自制。

  圓音將禪杖重重在地下一頓,喝道:「小子,你若是魔教的妖孽,快快引頸就戮,否則咱們出家人慈悲為懷,也不來難為於你,即速下山去吧!」他見張無忌的服飾打扮絕非明教中人,又誤以為他竭力克制悲憤乃是心中害怕,是以有這幾句說話。

  張無忌道:「你便是圓音大師了?貴派有一位圓真大師呢?請他出來,在下有幾句話請問?」圓音道:「圓真師兄不在此處,再有什麼事快說,咱們沒空閒功夫跟你這野少年瞎耗。你到底是誰的門下?」他見張無忌適才一掌將名列崆峒五老的宗維俠擊得連連倒退,料想他師父不是尋常人物,這才一再盤問於他,否則此刻屠滅明教正當大功告成之際,那裏還耐煩跟這來歷不明的少年糾纏。

  張無忌道:「在下既非明教中人,亦非中原那一派門下,不過和明教以及武當、少林、峨、華山六大門派,都有一點干係。這次六大門派圍攻明教,實則是受了奸人的挑撥,中間存著極大的誤會。在下雖然年少,倒也得知其中的曲折原委,斗膽要請雙方罷鬥,查明真情,誰是誰非,自可秉公判斷。」他語聲一停,六大派中登時爆發出哈哈、呵呵、嘩嘩、嘻嘻……各種各樣大笑之聲。數十人同聲指斥:「這小子失心瘋啦,你聽他這麼胡說八道!」「他當自己是什麼人?是武當派張真人麼?少林派空聞神僧麼?」「哈哈,哈哈!」「他發夢見到了屠龍寶刀,成為武林至尊啦。」「他當咱們個個是三歲小孩兒,呵呵,我肚子笑痛了!」「六大門派死傷了這許多人,魔教欠下了海樣深的血債,他想三言兩語,便將咱們打發回去……」

  峨嵋派中,卻只有周芷若眉頭緊蹙,黯然不語,她聽著各人的譏笑,心下暗暗難過。她自和張無忌在沙漠中一會,對少年便起了同情之心意,這時聽他這番不自量力的言語,不自禁的代他羞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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