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七七


  張無忌手持地道祕圖,循圖而行,地道中岔路雖多,但毫不費力的便走出了山洞。一出山洞來,強光閃耀,兩人一霎時間竟然睜不開眼來,過了一會,才慢慢睜眼,只見遍地冰雪,太陽光照在冰雪之上,反射過來,倍覺光亮。小昭吹熄手中的木條,在雪地裏挖了一個小洞,將木條埋在洞裏,說道:「木條啊木條,多謝你照亮張公子和我出洞,倘若沒有你,咱們可就不籌莫展了。」張無忌哈哈大笑,胸襟為之一爽,轉念又想:「世人忘恩負義者多,這小姑娘對一根木條尚且如此,想來當是厚道重義之人。」側頭向她一笑,冰雪上反射過來的強光照在她的臉上,更顯得她膚色潔淨,柔美如玉,不禁讚嘆:「小昭,你好看得很啊。」小昭喜道:「張公子,你不騙我麼?」張無忌道:「你別裝駝背跛腳的怪樣了,現在這樣子才好看。」小昭道:「你叫我不裝,我就不裝。小姐便是殺我,我也不裝。」張無忌道:「瞎說!好端端的,她幹麼殺你?」

  他走到崖邊,瞧了四下的地勢,原來是在一座山峰的中腰。他上光明頂時,是說不得將他藏在布袋中負上山來的,沿途地勢如何,一概不知,此時也不知身在何處。他極目眺望,只見西北方山坡上有幾個人躺著,一動不動,似已死去,忙道:「我去瞧瞧。」攜著小昭的手,一縱身,向那山坡疾馳而去。這時他體內九陽真氣流轉如意,乾坤大挪移心法練到了第七層,一舉手,一抬足,在旁人看來,都非人力所能,雖然帶著小昭,仍是身輕如燕,有如兩頭大鳥般向山邊撲了上去。

  到得近處,只見四個人死在雪地之中,白雪中濺著鮮血,四個人身上都有刀劍之傷。其中三人穿著明教徒的服色,另一人是個僧人,似是少林派子弟。無忌驚道:「不好!咱們在山腹中耽了這許多時候,六大派的人攻了上去啦!」一摸四人心口,都已冰冷,顯已死去多時。急忙拉著小昭,跟著雪地裏的足跡向山上跟去。沒走出數十丈,又見到有七個人死在地下,情形慘厲可怖。

  張無忌大是焦急,說道:「不知楊逍先生、不悔妹子等怎樣了?」他越走越快,幾乎是將小昭的身子提著飛行,轉了一個彎,只見五名明教徒的屍首,都是頭下腳上的倒懸在樹上,每個人臉上血肉模糊,似被什麼利爪抓過。小昭道:「是華山派的虎爪手抓的。」無忌奇道:「小昭,你年紀輕輕,見識卻博,是誰教你的?」他這句話雖然問出了口,但記掛著光明頂上各人的安危,不等小昭回答,便即飛步上峰。一路上但見死屍狼藉,大多數是明教的教徒,但六大派的弟子也不在少數。想是張無忌在山腹中的一日一夜之間,六大派發動猛攻。明教因楊逍、韋一笑等重要首領盡數重傷,無人指揮,以致失利,但眾教徒雖在劣勢之下,兀自困鬥不屈,是以雙方死傷均重。

  張無忌將到山頂,已聽見兵刃相交之聲,乒乒乓乓的打得極是激烈,他心下稍寬,暗想:「戰鬥既然未息,六大派或許尚未攻入大廳。」快步往相鬥處奔去,突然間呼呼風響,兩枚鋼鏢向他擲來,跟著有人喝道:「是誰?停步!」無忌腳下毫不停留,回手輕輕一揮,兩枚鋼鏢倒飛去,只聽得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跟著砰的一聲,有人摔倒在地。張無忌一怔,回過頭來,只見地下倒著一名灰袍僧人,兩枚鋼鏢穿過他肩頭,釘在地上。無忌更是一呆,他適才這麼回手一揮,只不過想掠斜鋼鏢來勢,不致打到自己身上而已。那料到這輕輕一揮之勢,竟是如此大得異乎尋常。他急忙搶上前去,歉然道:「在下誤傷大師,抱歉之至。」伸指一提,挾起鋼鏢。

  那少林僧雙肩上登時血如泉湧,豈知這僧人極是驃悍,飛起一腳,砰的一聲,踢在張無忌小腹之上。無忌和他站得極近,沒料到他竟會突施襲擊,一呆之下,那僧人已然倒飛去去,背脊撞在一棵樹上,右足折斷,口中狂噴鮮血。原來張無忌此時體內真氣流轉,一遇外力,自然而然而生反擊。他見那僧人重傷,心下更是不安,上前扶起,連連道歉,那僧人惡狠狠的瞪著他,驚駭之心更甚於憤怒,雖然仍想出招擊敵,卻已無能為力了。忽聽得圍牆之內傳出接連三聲悶哼,張無忌無法再顧那僧人,拉著小昭,便從大門中搶了進去,穿過兩處廳堂,眼前是好大一片廣場。場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,西首人數較少,衣衫上鮮血淋漓,十之八九已然負傷,或坐或臥,是明教的一方。東首的人數一瞥之下,見楊逍、楊不悔、韋一笑、說不得諸人都坐在明教人眾之內,看情形仍是動彈不得。廣場之中,有兩個人正在拚鬥,各人凝神觀戰,無忌和小昭進來,誰也沒加留心。張無忌慢慢走近,定神一看,只見相鬥的雙方都是空手,但掌風呼呼,威力遠不及數丈之外,顯然二個都是絕頂的高手。那兩人身形轉動,打得快極,突然間四掌相交,立時膠住不動,這般自奇速的躍動轉為全然靜止,只在一瞬之間,旁觀眾人忍不住轟天價叫了一聲:「好!」無忌看清楚兩人的面貌時。心下一震,原來那身材矮小、滿臉精悍之色的中年漢子,正是武當派的四俠張松溪。他的對手是個身材魁偉的禿頂老者,長眉勝雪,垂下眼角,鼻子鉤曲,有若鷹嘴。無忌心想:「明教中還有這等高手,那是誰啊?」忽聽得華山派中有人叫道:「白眉老兒,快認輸吧,你那裏是武當派張四俠的對手。」張無忌聽到「白眉老兒」四個字,心念一動:「啊,原來他是我外公白眉鷹王!」胸中立時生出一股孺慕之意,便想撲上前去相認。

  但見白眉鷹王殷天正和張松溪頭頂都冒出絲絲熱氣,兩人便在這片刻之間,竟已各出生平苦練的內家真力,一決生死。一個是白眉教教主,明教的四大護教法王之一,一個是張三丰的得意弟子,身屬威震天下的武當七俠,眼看這一場比拚,不但是白眉教和武當派雙方威名所繫,而且高手以真力決勝,敗的一方多半有性命之憂。只見兩個人猶似兩尊石像,連頭髮和衣角也無絲毫飄拂。殷天正神威凜凜,雙目炯炯,如電閃動,張松溪卻是謹守武當心法中「以逸待勞、以靜制動」的要旨,嚴密守衛。他知殷天正比自己大了二十多歲,內力修為是深了二十餘年,但自己正當壯年,長力充沛,對方年已衰邁,時間一久,便有取勝之機。

  豈知殷天正實是當代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,年紀雖大,精力絲毫不遜於少年,內力如潮,一個浪頭又是一浪頭般,從雙掌上向張松溪撞擊過去。

  張無忌初見張松溪和殷天正時,心中一喜,但立即喜去憂來,一個是自己外公,和他有骨肉之親,一個是父親的師兄,待他有如親子,當年他身中玄冥神掌後,武當諸俠個個不惜損耗內功,盡心竭力的為他療傷,倘若兩人之中有一人或傷或死,在他都是畢生大恨。張無忌微一沉吟,正想搶上去設法拆解,忽聽得殷天正和張松溪同時大喝一聲,四掌發力,一齊向後退出了六七步。

  張松溪道:「殷老前輩神功卓絕,佩服佩服!」殷天正聲若洪鐘,說道:「張兄的內家修為超凡入聖,老夫自愧不如。閣下是小婿同門師兄,難道今日定然非分勝負不可麼?」張無忌聽他言語中提到父親,眼眶登時紅了,心中不住叫著:「別打了,別打了!」張松溪道:「晚輩適才多退一步,已輸半招。」兜頭一揖,神定氣閒的退了下去。突然武當派中搶出一個漢子,指著殷天正怒道:「殷老兒,你不提我張五哥,那也罷了!今日提起,叫人好生惱恨。我俞三哥、張五哥兩人,全是傷折在你白眉教手中,此仇不報,我莫聲谷枉居『武當七俠』之名。」嗆啷啷一聲,長劍出鞘,太陽照耀下劍光閃閃,擺了一招「萬嶽朝宗」的姿式。這是武當子弟和長輩動手過招時的起手式,莫聲谷雖然怒氣勃勃,但他此時早已是武林中極有身份的高手,在眾目睽睽之下,一舉一動,自不能失了禮數。

  殷天正嘆了口氣,臉上閃過一陣黯然之色,緩緩的道:「老夫自小女死後,不願再動刀劍。但若和武當諸俠空手過招,卻又未免托大不敬。」指著一個手執鐵棍的教徒道:「借你的鐵棍一用。」那明教徒雙手橫捧齊眉鑌鐵棍,恭恭敬敬的走到殷天正身前,躬身呈上。殷天正接過鐵棍,雙手一拗,拍的一聲,那鐵棍登時斷為兩截。旁觀眾人「哦」的一聲,沒想到這老兒在久戰之後,仍具如此驚人神力。

  莫聲谷知他不會先行發招,長劍一起,發一招「百鳥朝鳳」,但見到劍尖亂顫,霎時間便如化為數十個劍尖,罩在敵人中盤,這一招雖然厲害,但仍是彬彬有禮的君子劍法。殷天正左手斷棍一封,說道:「莫七俠不必客氣。」右手斷棍便斜砸下來。數招一過,旁觀眾人群聳動,但見莫聲谷劍走輕靈,光閃如虹,吞吐開闔之際,又飄逸,又凝重,的是名家風範。殷天正的兩根斷棍本已笨重,招數更是呆滯,東打棍,西砸一棍,當真不成章法,但有識之士一看之下,便知他大智若愚,大巧若拙,實已臻武學中的極高的境界。他腳步移動也極緩慢,莫聲谷卻縱高伏低、東奔西閃,只在一盞茶時分,已接連攻出六十餘招凌厲無倫的殺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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