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七三


  那小鬟走到壁前,摘下掛著的一柄長劍,張無忌見她雙腳之間繫著一根細細的鐵鍊,雙手的手腕上也鎖著一根鐵鍊,又見她左足跛行,背脊駝成弓形,待她摘了長劍回過身時,無忌更是一驚。但見她右目小、左目大,鼻子和嘴角也都扭曲,形狀極是怕人,心下不禁暗暗奇怪:「這小姑娘相貌之醜,似乎尤在蛛兒之上。不過蛛兒是因中毒而面目浮腫,總能治愈,這小姑娘天生殘疾,卻是醫不了的。」

  只見楊不悔接過長劍,咳嗽了兩下,從懷中取出一個藥瓶,倒出兩顆藥丸吃了。張無忌心想:「原來她藏得有靈丹妙藥,是以身中一陰指後尚能移動,想來定是至陽的熱藥。」果然楊不悔服藥之後,臉上不久便現出紅暈,額頭間冒出絲絲熱氣,她緩緩站起身來,說道:「扶我去廳上瞧瞧。」那小鬟道:「敵人恐怕未去,讓我先去探一探風色,再來扶小姐去。」她說話的聲音也是嘶啞難聽,像個粗魯的中年漢子。楊不悔道:「誰要你假好心,扶著我。」那小鬟無奈,伸出右手來扶。她雙手鎖著,右手伸出,左手便跟著過來。楊不悔左手一翻,已扣住她右手脈門,手指按住她「會宗」、「陽池」、「外關」三穴,那小鬟全身酸麻,登時動彈不得,顫聲道:「小姐,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楊不悔冷笑道:「我父女受了敵人暗算,命在旦夕之間,你這丫頭還不乘機報復的麼?咱父女豈能受你的折磨?今日先殺了你!」說著長劍翻過,便往那小鬟的頸中刺落。張無忌自見這小鬟周身殘廢,心下便十分可憐於她,突見楊不悔挺劍相刺,正在危急,不及細想,當即飛身而出,手指在劍刃上一彈。楊不悔拿劍不定,叮噹一響,長劍登時落地。她雖在傷後,變招仍快,右手離劍後食中雙指直取張無忌的兩眼,那本來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招「雙龍搶珠」,但她一經父親數年調教,使將出來時大具威力。張無忌吃了一驚,向後躍開,衝口便道:「不悔妹妹,是我!」楊不悔聽慣了他叫不悔妹妹四字,一怔之下,說道:「是無忌哥哥嗎?」她只認出了「不悔妹妹」這四個字的聲音語調,卻沒認出張無忌的面貌。張無忌心微感懊悔,但已不能再行抵賴,只得說道:「是我!不悔妹妹,這些年來你可好?」

  楊不悔定神一看,見他衣衫破爛,面目污穢,心下頗是怔忡不定,道:「你…你…當真是無忌哥哥麼?怎麼……怎麼會到這裏?」張無忌道:「是說不得帶我上光明頂來的。那圓真和尚到了這房中之後,突然不見,這裏另有出路麼?」楊不悔奇道:「圓真走了麼?」張無忌道:「他被青翼蝠王擊了一掌,身受重傷,我追他到這裏,卻不見了。他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,非追到他不可。」楊不悔卻牽掛著父親,道:「這房中沒另外出路。我瞧爹爹去。」說著順手一掌,往那小鬟的天靈蓋擊落,出手極是狠辣,張無忌驚叫:「使不得!」伸手在她臂上一推,楊不悔這一掌便落了空。

  楊不悔兩次要殺那小鬟,都受到張無忌的干預,心中大怒,厲聲道:「無忌哥哥,你和這丫頭是一路的嗎?」張無忌奇道:「她是你的丫鬟,我今日初次見面,怎會和她一路?」楊不悔道:「你既然不明內情,那就別多管閒事。這丫頭是我家的大對頭,我爹爹用鐵鍊鎖住她手足,便是防她害我。此刻我父女中了敵人的一陰指,這丫頭自然要乘機報復,我父女落在她手裏,那是慘不可了。」張無忌見這小鬟楚楚可憐,雖然形相奇特,卻非兇惡之輩,說道:「姑娘,你可有乘機報復之意麼?」那小鬟搖了搖頭,道:「決計不會。」張無忌道:「不悔妹妹,你聽,她說是不會的,還是饒了她吧!」

  楊不悔道:「好,既然是你講情,啊喲……」身子一側,搖搖晃晃的立足不定。張無忌知她中一陰指後受傷甚重,忙伸手相扶,突然間後腰「懸樞」、「中樞」兩穴上一下劇痛,撲地跌倒。原來楊不悔嫌他礙手礙腳,賺得他近身,以套在中指上的打穴鐵環打了他兩處大穴。她打倒張無忌後,回過右手,便往那小鬟的右太陽穴上擊了下去。

  這一下將落未落,楊不悔忽感丹田間寒冷徹骨,全身麻木,不由自主的放脫了那小鬟的手腕,雙膝一軟,坐在椅中。要知她受傷不輕,全仗至陽的妙藥抵擋得一陣,適才使勁擊打張無忌的穴道,力氣已然用盡,再想打那小鬟,再也無能為力。只見小鬟拾起地下的長劍,說道:「小姐,你總是疑心我要害你,這時我要殺你,不費吹灰之力,可是我並無此意。」說著將長劍插入劍鞘,還掛壁間。張無忌站起身來,說道:「你瞧,我沒說錯吧!」原來他被點中穴道之後,片刻間便以真氣衝解,立即回復行動。楊不悔眼睜睜的瞧著他,心下大為駭異。

  張無忌向那小鬟一揖,說道:「姑娘,我要追那和尚,你可知此間另有通道麼?」那小鬟道:「你當真非追他不可?」張無忌道:「這人傷天害理,作下了無數罪孽,我……我……便到天涯海角,也要追到他。」那小鬟咬著下唇,微一沉吟,點了點頭,一口吹滅了燭火,又取出一塊手帕,遮住楊不悔臉上,然後拉著張無忌的手,在黑暗中走去。

  張無忌對任何人都信他不存惡意,這小鬟拉著他手,便即跟了她走,沒行數步,已到了床前,那小鬟揭開羅帳,鑽進帳去,拉著張無忌的手卻沒放開。無忌吃了一驚,心想這小鬟雖然既醜且稚,總是女子,怎可和她同睡一床?何況此刻追敵要緊,當下縮手一掙。那小鬟低聲道:「通道在床裏!」無忌聽了這個五個字,精神為之一振,再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嫌,但覺那小鬟揭開錦被,橫臥在床,便也躺在她的身旁,也不知那小鬟扳動了何處機括,突然間床板一側,兩個人便摔了下去。

  這一摔直跌了數丈,幸好地上鋪著極厚的軟草,絲毫不覺疼痛,只聽得頭頂輕輕一響,那床板已然回復原狀。張無忌心下暗讚:「這機關佈置得妙極!誰能料到祕道的入口處,竟會是在小姐香閨的牙床之中。」拉著小鬟的手,向前急奔,跑出十餘丈,聽到那小鬟足上鐵鍊曳地之聲,猛地想起:「這位小姑娘是跛子,足上又有鐵鍊,怎地跑得如此迅速?」那小鬟猜中了他的心意,笑道:「我的跛腳是假的,騙騙老爺和小姐。」張無忌在黑暗中瞧不見她的形貌,心道:「怪不得我媽媽說天下女子都愛騙人。今日不悔妹妹也來暗算我一下。」此刻忙於追敵,這念頭在心中一轉,隨即撇開,在甬道中曲曲折折的奔出數十丈,突然間到了盡頭,那圓真卻始終不見。

  小鬟道:「這甬道之中,我只到過這裏,相信前面尚有通路,可是我找不到開門的機括所在。」張無忌伸手細細摸索,但覺前面是凹凹凸凸的石壁,沒一處縫隙,在凹凸處用力推擊,卻是紋絲不動。那小鬟嘆道:「我已試了幾十次,始終沒能找到機括所在,真是古怪之極。我曾帶了火把進來,細細察看,沒發現半點可疑之處。」張無忌心念一動:「她說沒有機括,恐怕當真沒有機括。」提一口氣,運勁雙臂,在石壁左邊用力一推,毫無動靜,再向右邊推時,只覺石壁微微晃了一晃。

  無忌大喜,再吸兩口真氣,使勁推時,那石壁竟然緩緩退後,卻是一堵極厚、極巨、極重、極實的大石門。原來光明頂這祕道構築精巧無比,有些地方使用隱祕的機括,但像這塊大石門,卻又是全無機括,若非天生神力或是身負絕頂武功之人,萬萬推移不動。所以要如此構築,那是唯恐外人得知祕道的機密,這麼一來,像那小鬟一般雖能進入祕道,但武功不到,仍是只能半途而廢。張無忌這時九陽神功已然練成,這一推之力何等巨大,自能將石壁推開了。待那石壁移後三尺,他呼的拍出一掌,以防圓真躲在石後偷襲,隨即閃身而入。

  過了石壁,前面又是長長的一道甬道,兩人向前走去,只覺那甬道中都是斜坡,越走越下。約莫走了一百餘丈遠行,忽然前面分了幾道岔路。無忌逐一試步,發現岔路竟然共有七條之多,正沒做理會處,忽聽得左首前面有人輕輕咳了一下,雖然立即抑止,但靜夜中聽來,已是十分清晰。無忌低聲道:「走這邊!」搶步往最左一條岔道奔了下去。這條岔道忽高忽低,地下極是難行,無忌急於報仇,也顧不得危機四伏,鼓勇向前,聽得身後鐵鍊曳地的叮噹之聲,響個不絕,便回頭道:「敵人在前,情勢凶險,你還是慢些來的好。」那小鬟道:「有難同當,怕什麼?」無忌心想:「你也來騙我麼?」順著甬道不住左轉,走著螺旋形向下,那甬道越來越窄,到後來僅容一人,便似一口深井,突然之間,張無忌覺得頭頂一股極烈的巨風壓將下來,當下反手一把抱住那小鬟腰間,一縱而下,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,泥沙細石,落得滿頭滿臉。

  張無忌定了定神,只聽那小鬟道:「好險,那賊禿躲在旁邊,推大石來砸壓咱們。」張無忌從斜坡回身走去,右手高高舉在頭頂,只走了幾步,手掌便已碰到粗糙的石面,只聽得圓真的聲音隱隱從石後傳來:「賊小子,今日葬了你在這裏,有個女孩兒相伴,算你運氣。賊小子力氣再大,瞧你推得開這大石麼?一塊不夠,再加一塊。」只聽得鐵器撬石之聲,接著再是砰一聲巨響,又有一塊巨石被他撬了下來,壓在第一塊巨石之上。那甬道不過僅容一人可以轉身,張無忌伸手一摸,那巨石雖不能將甬道的口子嚴密封住,但最多伸得出一隻手去,身子萬萬不能鑽出。他吸了一口真氣,雙手挺著巨石一搖,石旁許多沙石撲簌而下,那巨石卻是半點不動,看來兩塊數萬斤的巨石疊在一起,當真便有九牛二虎之力,只怕也拉曳不得。他雖練成九陽神功,究竟人力有時而窮,這等一座小丘般兩塊巨石,如何挪動得它半尺一寸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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