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四二


  那猴兒居然也知感恩圖報,第二日便摘了許多鮮果,送給無忌,不到十天,斷腕果然好了。這一來,想是那小猴兒出去向同類大加宣揚,張無忌倒成了這山谷中的百獸醫生,向他求治的尤以猿猴之屬為多。猿猴的疾患和人相差不遠,生瘡的要拔毒生肌,跌傷的要止血裹創。張無忌大是高興,心想我與其醫人,還不如醫獸,至少他們不會反過頭來把我吃了。

  如此過了一月有餘,他每日烤食紅蛙,體內寒毒發作之苦,漸漸消減。這一天清晨,他兀自酣睡未醒,必覺有隻毛茸茸的大手在他臉上輕輕撫摸。張無忌嚇了一跳,睜開眼來,只見一隻白色大猿,蹲在他的身旁。那大猿手裏抱著一隻小猴,正是無忌替牠接續腕骨的那猴兒。那小猴吱吱喳喳,說個不停,指著大白猿的肚腹。無忌鼻中聞到一陣腐臭之氣,見白猴肚上膿血糢糊,生著一個大瘡,便笑道:「好,好!原來又帶病人瞧大夫來著!」大白猿伸出左手,掌中托著一枚拳頭大小的蟠桃,恭恭敬敬的呈上。

  無忌從未見過這般大的蟠桃,心想:「媽媽講故事時說,崑崙山有個女仙西王母,設蟠桃之宴,宴請群仙。這西王母雖是假的,但崑崙山出產仙桃,想是不假。」笑著接了,說道:「我不收醫金,便無仙桃,我也跟你治瘡。」於是伸手到白猿肚子上輕輕掀了一下,不禁吃了一驚。

  原來那白猿腹上的惡瘡,不過寸許圓徑,可是觸手堅硬之處,卻大了十倍尚且不止。張無忌在醫書之上,從未見過有如此險惡的疔瘡,倘若這堅硬處儘數化膿腐爛,只怕是不治之症了。他按了按白猿的脈搏,卻無險象,當下撥開猿腹上的長毛,再看那疔瘡時,更是一驚,只見牠腹上方方正正的一塊凸起,四邊用針線縫著。這顯然是人類手跡無疑,猿猴雖然聰明,決不可能會用針線。張無忌細察疔瘡,知是那凸起之物作祟,壓住血脈運行,以致腹肌腐爛,長久不愈,欲治此瘡,非得取出縫在肚中的那物不可。

  說到開刀治傷,他跟胡青牛學得一手好本事,原是輕而易舉,只是手邊既無刀圭,又無藥物,那便麻煩得多了。略一沉思,又撿了一片尖石,磨得十分鋒利慢慢割開白猿肚腹上縫補過之處。那白猿年紀已是極老,頗具天性,知道張無忌給牠治病,雖然腹上劇痛,竟是強行忍住,一動也不動。張無忌割開右邊及上下兩端的縫線之處,揭開腹皮,只見牠肚子裏藏著一個油布包裹。這一下他更覺奇怪,這時不及拆視包中之物,將油布包放在一邊,忙又將白猿的腹肌縫好。手邊沒有針線,只得以紅蛙的利齒作針,在牠腹上刺下一個個小孔,再將樹皮撕成細絲,穿過小孔打結,勉強補好。忙了半天,方始就緒,白猿雖然強壯,卻也是躺在地上,動彈不得了。

  張無忌洗去手上和油布包上的血漬,打開包來看時,原來包裹是四本薄薄的經書,只因油布包得緊密,雖是長期藏在猿腹之中,書頁卻是完好無損。書面上寫著幾個彎彎曲曲的文字,無忌一個字也不識得,翻開來一看,四本書中盡是這些怪文,但每一行之間,卻以蠅頭小楷寫滿了中國文字。張無忌定一定神,從頭細看,文中所記似是練氣運功的訣竅,慢慢誦讀下去,突然心頭一跳,有兩行字極是熟悉,略加回想,即行記起是在少林寺中所學到的「少林九陽功」,但繼續讀下去卻又不同。他隨手翻閱,過得幾頁,又遇到了三行背熟了的經文,那卻是父親所授的「武當內功心法」。

  他心中突突亂跳,掩卷靜思:「這到底是什麼經書?為什麼既有少林九陽功,又有武當心法?」想到此處,登時記起太師父在帶自己上少林寺去時所說的故事來,怎樣太師父的師父覺遠大師學得「九陽真經」,圓寂之前怎樣背誦經文,太師父、郭襄郭女俠、少林派無色大師三人怎樣各自記得一部份,因而武當、峨嵋、少林三派怎樣武功大進,數十年來分庭抗禮,名震武林,「難道這便是那部給人偷去了的九陽真經?不錯,太師父說,那九陽真經是寫在楞枷經的夾縫之中,這些彎彎曲曲的文字,想必是梵文的楞伽經了。那為什麼是在猿腹之中呢?」

  這一部經書,的確便是九陽真經,至於何以藏在猿腹之中,其時世間已無一人知曉。原來在九十餘年之前,瀟湘子和尹克西從少林寺藏經閣中盜得這部經書,被覺遠大師直追到華山之巔,眼看無法脫身,剛好身邊有隻蒼猿,兩人心生一計,便割開蒼猿肚腹,將經書藏在其中。後來覺遠、張三丰、楊過等搜索瀟湘子、尹克西二人身畔,不見經書,便放了他們帶同蒼猿下山(此事本末,具見「神雕俠侶」)。九陽真經的下落,從此成為武林中近百年來不解的大疑案。後來瀟湘子和尹克西帶同蒼猿,遠赴西域,兩人心中各有所忌,生怕對方先習成經中武功,害死了自己,互相牽制,遲遲不敢取出猿腹中的經書,終於來到崑崙山的驚神峰上時,尹瀟二人互施暗算,鬥了個兩敗俱傷。這部修習內功的無上心法,從此留在這頭蒼猿腹中。

  瀟湘子的武功本來尚比尹克西稍勝一籌,但因他在華山絕頂打了覺遠大師一拳,由於反震之力,身受重傷,因之後來與尹克西相鬥時,反而先行斃命。尹克西臨死時遇見「崑崙三聖」何足道,良心不安,請他赴少林寺告知覺遠大師,那部經書是在這個猿猴的腹中?但他說話之時神智迷糊,口齒不清,他說「經在猿中」,何足道卻聽作什麼「金在油中」。後來他信守言諾,果然遠赴中原,將這句金在油中的話跟覺遠大師說了,覺遠無法領會其中之意,固不待言,反而惹起一場絕大風波,武林中從此多了武當峨嵋兩派。

  至於那頭蒼猿卻是幸運,在崑崙山中採取仙桃為食,得天地之靈氣,過了九十餘年,仍是跳縱如飛,全身黑黝黝的長毛也盡轉皓白,變成了一頭白猿。只是那部經書藏在牠肚腹之中,逼住大腸小腸,不免時時肚痛,肚上的腫瘡也時好時發,今日幸得張無忌給牠取出,就這頭白猿而言,倒是去了一個心腹大患。

  這一切曲折原委,張無忌便是想破了腦袋,也是猜想不出,他呆了半晌,便取過白猿所贈的那枚大蟠桃,撕去薄皮,尚未入口。已是清香撲鼻,輕輕一咬,但覺一股極甜的汁水,緩緩流入咽喉,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其名的鮮果,可說是各擅勝場。張無忌吃完這枚大蟠桃,腹中已是半飽,心想:「太師父當年曾說,若我習得少林、武當、峨嵋三派的九陽神功,或能驅去體內的陰毒。但這三派九陽功都是脫胎於九陽真經,倘若這部經文當真便是九陽真經,那麼照書修習,又遠勝於分學三派的神功了。在這谷中左右也無別事,我照書修習便是。便算我猜錯了,這部經書其實毫無用處,甚而習之有害,最多也不過一死而已。」

  他心無罣礙,便將三卷經書放在一處乾燥的所在,上面舖以乾草,再壓上三塊大石,生怕猿猴頑皮,玩耍起來你搶我奪,說不定便將經書撕得稀爛,手中只留下第一卷經書,先行誦讀幾遍,背得熟了,然後照書中之法,自第一句習起。他心想,我便算真從經中習得神功,驅去陰毒,但既被活活的囚禁在這石谷之中,不論武功如何高強,總是不能出去,山中歲月正長,今日練成也好,明日練成也好,都無分別。他心中存了這個念頭,修習九陽真經之時,成固欣然敗亦喜的,居然進展奇速,短短四個月時光,便已將第一卷經書上所載功夫,盡數學成。

  當年達摩祖師手著九陰真經,九陽真經兩部武學奇書,一陰一陽,兩部書中的武功相輔相成,相生相剋,不分高下。只是九陽真經中的功夫偏重養氣保命,九陰真經則偏重致勝克敵。從內功純真言,是「九陽」較勝,說到招數的奇幻變化,則是「九陰」為優。當年銅屍陳玄風、鐵屍梅超風偷得九陰真經下卷後,所修習的各種奇妙武功(見「射雕英雄傳」),九陽真經中均付缺如,但九陽神功如能練到大成之境,卻也非世間任何奇怪奇妙的武功所能傷。

  張無忌練完第一卷經書後,屈指算來,胡青牛預計他毒發畢命之期早已過去,可是他身輕體健但覺全身真氣流動,絕無半點病象,連以前時時發作的寒毒侵襲,也是要隔一月以上,才偶有所感,而發作時也極是輕微。此時他更無懷疑,知道這部經書就算並非九陽真經,卻也於養生大有益處,加之他常食水潭中的血蛙,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,常自採了大蟠桃來相贈,待得練到第二卷經書的一小半,體內寒毒已被驅得無影無蹤。本來此時再食血蛙,已有中毒之虞,可是一來他在不知不覺之中,九陽神功已練得小有成功;二來久食異種蟠桃,竟是百毒不侵。血蛙至陽之性,反而更加厚了他九陽神功的功力。

  張無忌每日除了練功,便是與猿猴為戲,採摘到的果實,總是分一半給朱長齡,倒是無憂無慮,自由自在。可是朱長齡局處在小小的一塊平台之上,當真是度日如年,一到冬季,遍山冰雪,寒風透骨,這份苦處更是難以形容。張無忌練到第三卷經書時,早已不畏寒暑,高興起來便跳到寒水潭中去洗個澡。他全身真氣流動,肌膚一逢外侵,自然而然的生出抗禦之力,血蛙牙齒雖利,卻已咬他不到,潭水寒冷於冰,他也漫不在乎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