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三三


  再看衛璧的劍術,也是精妙入神,只是張無忌不懂劍術,便未能領略其中的好處。鬥了一會,衛璧左支右撐,似乎越來越招架不住,只見朱九真左手筆自右向左一掠,右手筆驚雷奔電般的劃了下來。衛璧「啊喲」一聲,騰騰騰向後倒退三步,朱九真得理不讓人,右筆指向他胸腹之交的「巨闕穴」,左筆指向他臍眼「神闕穴」,這一招「雙闕歸元」,甚是厲害不過。衛璧舉起長劍,伸了伸舌頭,道:「我投降啦!大小姐饒命!」說著雙膝微屈,作個下跪之勢。

  朱九真很是得意,笑道:「承讓,承讓!」斜轉向右,雙筆脫手擲出,錚錚兩響,末入磚牆之中,筆尾露出在外者不過數寸,別看她嬌柔婀娜,內力還真示小。張無忌忍不住脫口喝采:「好啊!」他跟在朱九真身後,來到狗場,為時已久,但誰也沒加留意,這聲喝采一出口,他登時後悔不迭。場上眾人一齊回頭瞧著他,朱九真先見是個僮兒,也不理睬,她早就忘了兩個月前群犬咬傷張無忌之事,向衛璧道:「表哥,我這路筆法破綻百出,你給我指點指點。」衛璧笑道:「我要是能指點,還能輸在你手上嗎?表妹,你這路功夫好看得緊,攻勢又很凌厲,叫什麼名字啊?」

  朱九真雙手叉腰,道:「你倒猜上一猜。」衛璧搔搔頭,道:「舅舅是世代家傳的書法名家,這路武功好像是從書中變化出來的。」朱九真拍手笑道:「不錯!是什麼書法呢?」衛璧道:「好表妹,你別考究我啦,我可說不上來。」張無忌站在一旁,見朱九真跟衛璧說話時滿臉春風,心下早就說不出的難過,只想能有什麼法兒可以壓倒這個英俊美貌的青年,這時胸口一熱,衝口而出:「大江東去帖!」

  原來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後人,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嬰,是武三通的後人,屬於武修文一系。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燈大師的朝臣兼弟子,武功原是一路。但百餘年後傳了幾代,兩家後人所學便各有增益變化,例如武敦儒、武修文兄弟拜大俠郭靖為師,雖然也學「一陽指」神功,但武功便近於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剛猛的路子。衛璧是朱九真的表哥,拜武青嬰之父為師,他人既英俊,性子又溫柔和順,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嬰芳心可可,暗中都愛上了他。

  朱武二女年齡相若,人均美艷,春蘭秋菊,各擅勝場,家傳的武學又是不相上下,兩三年前就被崑崙一帶的武林中人合稱為「雪嶺雙姝」。她二人暗中早就較上了勁,偏生衛璧覺得熊掌與魚,難以取捨,因此只要三個人走上了一起,面子上客客氣氣,但二女唇槍舌劍,卻誰也不肯讓誰,只是武青嬰較為含蓄不露,反正她和衛璧同門學藝,日夕相見,比之朱九真要多份便宜。

  三個人突然聽到這個小僮兒口中吐出「大江東去帖」五字,都是一愕,其實衛璧和武青嬰文武雙全,何嘗沒瞧出這是「大江東去帖」,只是藏在心中不說而已。

  這時見張無忌不過十四五歲年紀,相貌也無特異之處,居然說得出「大江東去帖」,三人心中先是均感奇怪,但衛璧和武青嬰一怔之下,登時明白:「想來是在練功場中侍候老爺小姐的小廝,老爺傳授功夫之時,當然說過這路筆法的名字。」朱九真卻知父親傳功時機密之極,絕無第三人聽到,難道這小廝暗中窺探,偷學本門武功?這卻非嚴加查究不可,當即喝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怎地知道這是『大江東去帖』?」張無忌聽得小姐又來問自己姓名,心中一酸:「我早就跟你說了,原來你絲毫沒放在心上。」說道:「我叫張無忌。小人隨口瞎說,不知道對不對。」

  朱九真哦了一聲,道:「你便是給眾將軍咬傷的那個小孩?」想起他曾一掌打碎「左將軍」的頭蓋骨,頗有武功根底,更起疑心:「莫非他是我爹爹的仇人派來臥底的?否則我爹爹這門得意功夫的名字,他小小一個孩子怎能知道?」說道:「啊,我想起來啦。」待要詳加查問,一瞥眼間,見衛璧和武青嬰並肩坐在一旁,低聲細語,不知說些什麼,心中妒意又生,不再理會無忌,大聲道:「表妹,我和表哥都獻過醜啦,現下請你露一手絕藝給咱們瞧瞧。」武青嬰和衛璧款款深談,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,竟沒理她。

  朱九真大怒,冷笑道:「我這路筆法雖然平常,看來武家的武學卻還擋不住。」武青嬰抬起頭來,冷冷的道:「我師哥知道你要強好勝,存心讓你,虧你還得意呢。」朱九真道:「誰要他讓我?你問問他,他能不能拆解我這招『雙闕歸元』?」武青嬰道:「你道咱們都是傻子,瞧不出這是蘇東坡的大江東去帖麼?我師兄倘若當真不知,為什麼這麼巧,遲不遲,早不早的,剛好等你使到一句『一尊還酬江月』的『月』字訣上,這才罷手認輸?」朱九真一呆,心想自己左筆掠,右筆直而鉤,再加一招「雙闕歸元」,正是最後一字的「月」字訣,原來他師兄妹早就知道了,那不是將自己當作傻子來耍弄麼?到了我背後,不知要如何的恥笑編排我了?想到這裏,更是老羞成怒,大聲道:「就算識得,未必便能拆解?就算表哥存心讓我,青妹總不會讓吧?單是嘴上說說,哼!你瞧,連我家裏的小廝也會說,有什麼希奇?」

  武青嬰站起身來,鐵青著臉,道:「表哥,我回家去啦!人家把我比作低三下四的小廝,何苦賴在這裏受人家羞辱?」衛璧陪笑道:「師妹,你別當真,表妹跟你說笑呢。這泥腿小廝是什麼東西,這種人你府上要多少有多少,理他作什麼?」張無忌聽他言語中對自己如此輕賤,他脾氣再好,也是不禁有氣,卻聽朱九真道:「好啊,你瞧不起我的泥腿小廝,青妹,你在三招之內,未必便打得倒他。」武青嬰道:「哼,這樣的人也配我出手麼?真姊,你不能這般瞧我不起。」

  張無忌大聲道:「武姑娘,我也是父母所生,難道不是人麼?你又是什麼高貴人物了?」武青嬰一眼也不瞧他,卻向衛璧道:「師哥,你讓我受這小廝的搶白,也不幫我。」衛璧見她楚楚的神態,心中早就軟了,而且在他心底,雖對雪嶺雙姝無分軒輊,可是知道師父武功深不可測,自己蒙他傳授的,最多不過十之一二,要學他絕世功夫,非討師妹的歡心不可,當下對朱九真笑道:「表妹,你這個小廝武功很不差嗎?讓我考考他成不成?」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幫師妹,但轉念一想:「這姓張的小子不知是甚麼來路,讓表哥迫出他的根底來也好。」便道:「好啊,讓他領教一下武家的絕學,那是再妙也沒有了,這人啊,連我也不知他到底是甚麼門派的弟子。」

  衛璧奇道:「這小廝學的,不是府上的武功麼?」朱九真向張無忌道:「你跟表少爺說,你師父是誰,是那一派的門下。」張無忌心想:「你們這般輕視於我,我豈能說起父母的門派,羞辱太師父和死去的父母?何況我又沒真正練過武當派的功夫。」便道:「我自幼父母雙亡,流落江湖,沒學什麼武功,只有我義父指點過我一些。但他眼睛瞎了,也瞧不見我到底練得對不對。」朱九真道:「你義父叫什麼名字?是什麼門派的?」張無忌搖頭道:「我不能說。」

  衛璧長笑道:「以咱們三人的眼光,還瞧他不出麼?」緩步走到場中,笑道:「小子,你來接我三招試試。」說著轉頭向武青嬰使個眼色,意思是說:「師妹莫惱,我狠狠打這小子一頓給你消氣。」豈知陷身在情網中的男女,對情人的一言一動、一顰一笑,無不留心在意,衛璧這一個眼色,盡教朱九真瞧在眼裏。她見張無忌不肯下場,向他招招手,叫他過來,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我表哥武功很強,適才你已見過了。你不用想勝他,只須擋得他三招,就算是給我面子。」說著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,意示鼓勵。

  張無忌原知不是衛璧的敵手,若是一場跟他放對,徒然自取其辱,不過讓他們開心一場而已,但一站到了朱九真的面前,已不禁意亂情迷,再聽她軟語叮囑,香澤微聞,那裏還有主意?心中只想:「小姐命我給她掙面子,我豈能讓她失望。」迷迷惘惘的走到衛璧面前,獃獃呆呆的站著。衛璧笑道:「小子,接招!」拍拍兩聲,打了他兩個耳光。這兩掌來得好快,無忌待要伸手擋架,臉上早已挨打,雙頰上都起了紅紅的指印。衛璧既知他並非朱家傳授的武功,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父的面子,下手便不容情,但這兩掌也沒真使上內力。否則早將他打得齒落頰碎,昏暈過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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