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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▼第四十一回 花園較技

  張無忌臉上一熱,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,兩手掌心都是汗水,他盼望了整整兩個月,才再聽到朱九真的聲音,教他如何不神搖意奪?只聽得又有一個女子的聲音笑道:「師哥這麼早來,也不知是給兩位尊長拜來呢,還是給表妹拜年?」說話之間,廳門中走進三個人來。群僕紛紛讓開,張無忌卻失魂落魄般站起,直到喬福使勁拉了他一把,這才走在一旁。

  只見進來的三人中間是個青年男子。朱九真走在左首,穿著一件猩猩紅的貂裘,更襯得她臉蛋兒嬌嫩艷麗,不可方物。那青年的另一旁也是個女子,三人似乎都是差不多年紀。自朱九真一進廳,無忌的眼光沒再離開他臉兒,也沒瞧見另外兩個青年男女是俊是醜,穿紅著綠?那二人向主人夫婦如何磕頭拜年,賓主說些什麼,他全都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,眼中所見,便只朱九真一人。其實他年紀尚小,對男女之情,只是一知半解,更非急色之徒,但每人一生之中,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,無不神魂顛倒,如痴如呆,固不僅無忌一人為然。只是他天性對人多情,不論對方男女老幼,均是如此,何況朱九真容色絕麗,無忌在顛沛困厄之際與之相遇,竟致傾倒難以自持。他也決非有什麼非分之想,只覺能多瞧她一眼,多聽她說一句話,心中便喜樂無窮了。

  眾僮僕領了賞,逐漸散去。主人夫婦和三個青年說了一會,只聽朱九真道:「爸,媽,我和大哥、青妹玩去啦!」主人夫婦微笑點頭,三個青年男女並肩走向後院。張無忌不由自主,遠遠的跟隨在後。這天是大年初一,眾婢僕玩耍的玩耍,賭錢的賭錢,誰也沒有理他。這時無忌才看明白了,那男子英俊溫雅,身長玉立,實是個罕見的美男子,雖在這等大寒天候,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黃色緞袍,顯是內功頗有火候。那女子穿著黑色的貂裘,身形苗條,言語舉止,極為斯文,說到相貌之美,和朱九真可說各有千秋,但此刻在張無忌眼中瞧出來,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。

  三人一路說笑,一路走向後院。那少女道:「真姊,你的一陽指功夫,練得又深了兩層吧?顯露一手給妹子開開眼界好不好?」朱九真道:「啊喲,你這不是要我好看麼?我便是再練十年,也及不上你武家蘭花拂穴手的一拂啊。」那青年笑道:「你們兩個誰都不用謙虛了,大名鼎鼎的『雪嶺雙姝』,一般的威風厲害。」朱九真道:「我獨個兒在家中瞎琢磨,那及得上你師兄妹倆有商有量的進境快?今日餵招,明兒切磋,那還不一日千里嗎?」那少女聽她言語中隱含醋意,抿嘴一笑,並不答話,竟似給她來一個默認。

 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氣,忙道:「那也不見得,你有兩個師父,舅父舅母一起教,不是又比咱強麼?」朱九真道:「咱們咱們的?哼,你們同門師兄妹,自是親過表妹了。我跟青妹說著玩,你總是一股兒幫著她。」說著扭過了頭不理他。那青年陪笑道:「表妹親,師妹也親,我是一般厚薄,不分彼此。」朱九真倏地轉過身來,說道:「表哥,聽說你師父也收了一個女弟子,是不是?」那青年道:「是的。」那少女似乎存心氣她,微笑道:「真姊,我那個小師妹美貌得緊呢,又會說話。又討人喜歡,整日價便是纏住了師哥,要他教這樣教那樣的。趕明兒你見到了她,一定也會打從心兒裏愛她。」朱九真冷冷的道:「是麼?難道比青妹你還美麗麼?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我怎及得上這個小師妹,除非是真姊,方能跟他比一比。」

  朱九真道:「我又不是風流瀟灑的美男子,怎地會見一個愛一個?」那男子聽她辭鋒直指自己,忙岔開話頭,笑道:「表妹,你帶我去拜訪你那些守門大將軍,好不好?一定給你調教得越來越厲害了。」朱九真高興了起來,道:「好!」領著他們,逕往狂犺居去。張無忌遠遠跟在後面,但見三人又說又笑,卻聽不見說些什麼,當下也跟到了狗場之中。朱九真命飼養群犬的狗僕放了眾犬出來。諸犬聽令行事,無不凜遵。那青年不住口的稱讚,朱九真很是得意。那少女抿嘴笑道:「師哥,你將來是『冠軍』呢還是『驃騎』啊?」那青年一怔,道:「你說什麼?」那少女道:「你這麼聽真姊的話,真姊還不賞你一個『冠軍將軍』或是『驃騎將軍』的封號麼?只不過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。」要知朱九真所養的猛犬或稱「征東將軍」,或稱「威遠將軍」,隻隻都有將軍封號,那少女這般說,乃是譏笑那青年與犬為伍。那青年俊臉通紅,眉間頗有惱色,道:「胡說八道!你罵我是狗麼?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這些將軍們長侍美人粧台,搖尾乞憐,寫意得緊啊,有什麼不好?」

  朱九真臉一沉,道:「青妹,我又沒得罪你,怎地大年初一就來跟我過意不去?」那少女顯得大是詫異,說道:「咦?我巴巴的來跟你拜年,怎地跟你過不去了?」朱九真哼了一聲,心想雙方尊長都是世代交好,心中雖然惱極了她,卻是不便翻臉,問那個青年道:「表哥,你倒來評評這個理,是得罪了武小姐呢,還是她故意來跟我吵架?」那青年頗感為難,既不能幫表妹,也不能幫師妹,兩個女孩子都是嬌生慣養,心胸狡窄的姑娘,不論偏袒了那一個,日後都是受罪無窮,唯一的法子便是顧左右而言他,於是笑道:「表妹,咱們好久不見了,說這些氣話幹什麼?我問你,舅舅舅母這些日子傳了你什麼厲害的武功,露幾手給我觀摩成不成?」

  朱九真微一沉吟,道:「前幾天爹爹教了我一路筆法,只是我沒學好,請青妹和表哥指點。」那青年和少女一齊叫好,說道:「別客氣啦,讓我們見識見識,一開眼界。」朱九真一擺手,在旁伺候的狗僕便從壁上摘了一對判官筆下來。張無忌見牆壁上掛了許多兵刃,但長長短短的判官筆最多,似乎朱小姐平時擅使判官筆。他父親張翠山號稱「銀鉤鐵劃」,原是使判官筆的名家,平時和他講論武功時,說到兵刃,自以談到單鉤和判官筆兩種兵器為多,因此張無忌對判官筆的招數也相當熟習,心想:「曾聽爹爹說過,武林中從未見過有女子使判官筆。這位朱小姐居然用這種兵刃,武功自是高強。」他對朱九真已傾心得如痴如呆,待見她所用兵刃和自己父親一樣,更增三分傾倒。只見她取了雙筆在手,左筆輕輕一擺,說道:「青妹,你來跟我餵餵招啊,這路筆法一個人不能練。」那少女知她存心不良,有意要自己出醜,搖頭道:「我這點微末道行,怎跟真姊墊手?」朱九真連聲催促,那少女總是不肯下場。那青年見勢成僵局,緩步而出,拱手道:「表妹,我來陪你玩,可是你得讓我些兒,朱家判官筆要是點中了我『膻中』、『百會』,衛璧今年可沒年酒喝了。」要知膻中、百會等穴都是人身極要緊的穴道,點中即死。朱九真給他奉承得很是歡喜,笑著叱道:「油嘴表哥!看招!」左筆下,右筆上,當真是分點他頂門「百會」、胸口「膻中」兩穴。

  雙筆勢出如風,電閃而至,衛璧竟是不閃不避,似乎料到朱九真決計不會當真傷他要害,那知朱九真雙筆極是狠辣,認穴之準,不差分毫,一晃眼間,雙筆筆尖和他兩穴相去已不盈寸。衛璧在千鈞一髮的當兒,仍是笑道:「當真要表哥的性命麼?」青光閃處,叮叮兩聲輕響,不知他何時已是長劍在手,架開了朱九真的判官筆。朱九真嬌聲喝道:「好!」雙筆縱橫,舞成了兩道白氣。張無忌在一旁瞧得心曠神怡,他曾聽父親說道:這判官筆固然是點穴打穴的利器,但因帶了一個「筆」字,乃是武林中有文的兵刃,貴在瀟灑自如,姿態飄逸,倘若一味蠻打惡鬥,不免落了下乘。這時他旁觀朱九真的筆路。當真是深得判官筆的三味,一時如瑤台簪花,嬌媚自喜,一時又若天馬行空,不可羈勒。張無忌看了一會,心中一動:「她這路判官筆法,就如我爹爹的『倚天屠龍功』一般,也是脫胎於書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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