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二六


  何太沖、五姑、詹春三人對望了一眼,原來那杏芳是何太沖原配夫的貼身使婢。張無忌道:「何先生,此事我一直躊躇不說,卻在暗中察看。你想,這對金銀血蛇當初何以要去咬夫人的足趾,以致以蛇毒傳入她的體內?顯而易見,是夫人中了慢毒性藥,血中有毒,才引到金銀血蛇。從前那下毒之人,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那一位。」何太沖尚未說話,突然門帘掀起,人影一晃,無忌只覺雙乳底下一陣劇痛,已被人點中了穴道,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:「一點兒也不錯,是我下的毒。」只見進來那人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,雙目含威,眉心間聚有煞氣。那女子對何太沖道:「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涎的劇毒,你待怎樣?」五姑見了這女子甚是害怕,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叫道:「太太!」原來這女子乃是何太沖的元配夫人,名叫班淑嫻,武功比之何太沖只高不低。何太沖向來對她極是畏懼,但怕雖然怕,妾侍還是娶了一個又一個,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,對妻子便又多怕三分。

  何太沖見妻子衝進房來,默然不語,只是哼了一聲。班淑嫻道:「我問你啊,是我下的毒,你待怎樣?」何太沖道:「你不喜歡這少年,那也罷了。但你行事這等不分青紅皂白,如果我不是及時警覺,毒酒下肚,那可如何是好?」班淑嫻道:「這裏的人全不是好東西,一古腦兒整死了,也好耳根清靜。」她拿起毒酒的酒壺搖了搖,壺中有聲,還剩得有大半壺毒酒。

  班淑嫻滿滿的斟了一杯毒酒,放在何太沖面前,說道:「我本想將你們五個人一起毒死,既是被這小鬼發覺,那就饒了四個人的性命。這一杯毒酒,卻是非喝不可,誰喝都是一樣,老鬼,你來決定吧。」說著刷的一聲,拔出長劍在手。

  原來班淑嫻是崑崙派中武功傑出的女弟子,年紀比何太沖為大,入門也較他為早,武學修為更是比他深湛。何太沖年輕時英俊瀟灑,深得這位師姊歡心。他們師父是因和明教中一位前輩交手爭鬥而死,突然而逝,不及留下遺言,下一代的眾弟子爭奪掌門之位,各不相下。班淑嫻極力扶助何太沖,兩人聯手,勢力大增,別的師兄弟各懷私心,那就無法與之相抗,結果由何太沖接任掌門。他懷恩感激,便娶了這位師姊為妻。少年時還不怎樣,兩人年紀一大,班淑嫻特別顯得衰老,何太沖藉口沒有子嗣,便娶起妾侍來。可是由於她數十年來的積威,再加何太沖自知不是,心中有愧,對這位師姊又兼嚴妻,卻是十分的敬畏。

  這時見妻子將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,壓根兒就沒違抗的念頭,心想:「我自己當然不喝,五姑和春兒也不能喝,張無忌是咱們救命恩人,只有這女娃娃跟咱們無親無故。」於是站起身來,將那杯毒酒遞給楊不悔,道:「孩子,你喝了這杯酒。」楊不悔大驚,適才眼見二條肥肥大大的黃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斃命,那裏敢接酒杯。哭道:「酒裏有毒,我不喝,我不喝。」何太沖抓住她胸口衣服,正要強灌,張無忌冷冷的道:「我來喝好了。」何太沖微一躊躇,心中覺得過意不去。班淑嫻因心懷妒忌,是以下毒想毒死何太沖最寵愛的五姑,眼見得手,卻給張無忌不遠千里的趕來救了,對少年原是極度憎惡,冷冷的道:「你這少年古裏古怪,說不定有解毒之藥。若是你來代喝,一杯不夠,須得將毒酒喝乾淨了。」

  張無忌眼望何太沖,盼他從旁說幾句好話,那知他低了頭竟是一言不發,詹春和五姑也不敢說話,生怕一開口,班淑嫻的怒氣轉到自己頭上,這大半壺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。張無忌心中冰涼,暗想:「這幾人的性命是我所救,但我此刻遇到危難,他們竟是袖手旁觀,連求情也不代求一句。」便道:「詹姑娘,我死之後,請你將這位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那爹爹那裏,這事能辦到麼?」詹春眼望師父。何太沖點了點頭。詹春便道:「好吧,我會送她去。」心中卻想:「崑崙山橫亙千里,我知道坐忘峰在在那裏?」張無忌聽她隨口敷衍,並無誠意,知道這些人都是涼薄之輩,多說也是枉然,冷笑道:「崑崙派自居武林中正大門派,原來如此。何先生,取酒給我喝吧!」何太沖聽了他這幾句諷刺的言語,心下大怒,巴不得他早些中毒而死,當下提起大半壺毒酒,都灌進了無忌口中。楊不悔抱著無忌身子,放聲大哭。班淑嫻冷笑道:「你醫術再精,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。」伸手又在張無忌肩背腰脅多處穴道,補上幾指,隨即倒轉劍柄,在何太沖、詹春、五姑、楊不悔四人身上各點了穴道,說道:「兩個時辰之後,再來放你們。」她點穴之時,何太沖和詹春等動也不動,不敢閃避。班淑嫻向在旁侍候的婢僕喝道:「都出去。」她最後出房,反手帶上房門,連聲冷笑而去。

  毒酒入腹,片刻間張無忌便覺疼痛難當,眼見班淑嫻出房關門,心道:「你既走了,我一時便未必會死。」強忍疼痛,暗自運氣,以謝遜所授之法,先解開了上身被點的諸穴,隨即伸手拔下幾根頭髮,到咽喉中一陣撩撥,喉頭發癢,哇的一聲,將飲下的毒酒嘔出了十分八九。何太沖、詹春等見他穴道被點後居然仍能動彈,都是大為驚訝。

  何太沖便欲出手攔阻,苦於自己被妻子點了穴道,空有一身極高的武功,卻是不得施展,只有乾著急的份兒,張無忌覺得腹中仍極疼痛,但搜肚嘔腸,再也吐不出來,心想先當脫此危境,再行設法除毒,於是伸手去解楊不悔的穴道,那知班淑嫻的點穴手法另有一功,無忌竟是解之不開,只得將她抱在手裏,輕輕推開窗子,向外一張,不見有人,便將楊不悔放在窗外。

  何太沖若以真氣衝穴,大半個時辰後也能解開,但眼見張無忌便要逃走,待會妻子查問起來,又有風波,何況讓這武當派的小子赤手空拳從崑崙派三聖堂中逃了出去,將自己忘恩負義的事蹟在江湖上傳揚開來,一代宗師的顏面何存?那是無論如何非將他截下不可。何太沖深深吸一口氣,待要出聲呼叫,向妻子示警,張無忌已料到此著,從身上摸出一顆黑色藥丸,塞在五姑口中說道:「這是一顆『鴆砒丸』,十二個時辰之後,斷腸裂心而死。我將解藥放在離此三十里外的大樹之上,作有標誌,三個時辰之後,何先生可派人來取。倘若我出去時失手被擒,那麼反正是個死,多有一個人相陪也好。」

  這一著大出何太沖意料之外,微一沉吟,低聲道:「小兄弟,我這三聖派雖非龍潭虎穴,但憑你兩個孩子,卻也闖不出去。」張無忌知他此言不虛,冷冷的道:「依我看來,夫人所服的『鴆砒丸』的毒性,眼前除我之外,無人能解。」何太沖道:「好,你解開我的穴道,我親自送你出去。」何太沖被點的是「風池」和「京門」兩穴,張無忌在他「天柱」、「環跳」、「大椎」、「商曲」諸穴上推拿片刻,竟是毫不見效。

  這一來,兩人心下均是駭然。張無忌心道:「他崑崙派的點穴功夫確是厲害,胡青牛先生傳授了我七種解開被點穴道的方法,但在他身上竟是每一種都不管用。」何太沖卻想:「這小子有這許多推拿解穴的法門,手法怪異,勁力直透重穴,當真了不起。班淑嫻明明點了他身上七八處穴道,卻如何半點也奈何他不得?武當派近年來名動江湖,張三丰這老道果然是有他人所難及的本事。那日在武當山上幸虧沒有跟武當派動手,否則定要惹得灰頭土臉。他小小孩童已是如此了得,老的大的出起手來,自是更加厲害十倍。」他卻不知無忌「不受點穴」的功夫學自謝遜,而解穴的本事學自胡青牛。武當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實學,但無忌這兩項本領,卻和武當派無關。

  何太沖見他解穴無效,心念一動,道:「你拿茶壺過來,給我喝幾口茶。」張無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時喝茶,但想他顧忌愛妾的性命,不敢對自己施什麼手腳,便提起茶壺,餵他飲茶。何太沖滿滿吸了一口,卻不吞下,對準了自己肘彎裏的「清冷淵」用力一噴。只見一條水箭筆直衝出,嗤嗤有聲,登時將他手上穴道解了。

  張無忌來到崑崙山三聖堂後,一直便見何太沖為了五姑疾病煩惱,畏妻寵妾,懦弱猥瑣,便似個尋常沒志氣的男子,此時見他初次顯現功力,不由得身子一震,大吃一驚:「這位崑崙派掌門的武功如此深厚,我可一直對他瞧得小了。看來他並不在俞二師伯、金花婆婆、滅絕師太諸人之下。我但見到他平庸顢頇的一面,沒想到他身為崑崙派掌門,自有人所難及之處。這道水箭若是噴在我臉上胸口,立時便須送命。」

  只見何太沖將右臂轉了幾轉,解開了自己腿上穴道,說道:「你先將解藥給她服了,我送你平安出谷。」張無忌緩緩搖了搖頭。何太沖急道:「我是崑崙掌門,難道會對你這孩子失信?倘若毒性發作,那便如何是好?」張無忌道:「毒性不會便發。」何太沖嘆了口氣,道:「好吧,咱們悄悄出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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