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一二


  張無忌奔進室中之時,本來擔心會見到胡青牛屍橫就地,已遭那婦人的毒手,這時見室中空空蕩蕩地無人在內,反而稍為安心,暗想:「先生既被對頭擄去,此刻或許尚無性命之憂。」正要追出,忽聽得床底有一陣粗重的呼吸之聲,他彎腰舉蠟燭一照,卻見胡青牛手腳被綁,赫然正在床底。無忌大喜,忙道:「先生,我來救你。」忙將他拉出,只見他口中被塞了一個大胡桃,是以不會說話。

  張無忌取出他口中胡桃,想解開他的綁縛,卻見引綁著他手腳的均是絲麻和著牛筋絞成的粗索,無法解開,只得取出小刀,要待用力割斷。胡青牛道:「那女子呢?」無忌道:「她已被我制住,逃不了。」胡青牛道:「你別先解我綁縛,快帶她來見我,快快,遲了就怕已來不及。」無忌奇道:「為什麼?」胡青牛道:「快帶她來,不,你先取三顆『牛黃血竭丹』給她服下,在第三個抽履中,快快。」他不住口的催促,神色極是惶極。無忌知道這『牛黃血竭丹』是解毒靈藥,胡青牛配製時和入許多珍奇藥物,只須一顆,已足化解劇毒,這時卻叫他去給那女子服上三顆,難道她已然中毒?

  但見胡青牛神色大異,焦急之極,當下不敢多問,取了牛黃血竭丹,奔進紀曉芙的茅棚,喝道:「快服下了!」那女子罵道:「滾開,誰要你這小賊好心。」原來她一聞到牛黃血竭丹的氣息,已知是解毒之藥。張無忌道:「是胡先生給你服的!」那女子道:「走開,走開!」只是她被無忌一掌擊傷之後,說話聲音是微弱。無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,猜想這女賊在綁縛胡青牛之時,中了他的餵毒暗器,但胡青牛要留下活口,詢問敵情,當下伸手在「肩貞穴」上點了兩指,使她不能抗拒,然後硬生生將三顆丹藥餵入她的口中。

  一番擾攘,楊不悔已然醒來,睜著大大的眼睛,好奇地望著那個女子。無忌道:「姑姑,咱們去交給胡先生,請他發落。」兩人分攜那女子一臂,將她架入胡青牛的臥室。

  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,一見那女子進來,忙問:「服下藥了麼?」張無忌道:「服了。」胡青牛道:「很好,很好!」頗為喜慰。無忌於是割斷他的綁縛。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,立即過去翻開那女子的眼皮,察看眼瞼內的血色,又搭了搭她的脈搏,驚道:「你……你怎地又受了外傷?誰打傷你的?」語氣中又是驚惶,又是憐惜,那女子扁了扁嘴,哼了一聲,道:「問你的好徒弟啊。」胡青牛轉過身來,問無忌道:「是你打傷他的麼?」無忌道:「不錯,她正要……」第六個字還沒出口,胡青牛拍拍兩下,重重的打了他兩個耳光。

  這兩掌沉重之極,來得又是大是出意料之外,無忌絲毫沒有防備,竟沒閃避,只給他打得眼前金星亂舞,幾欲昏暈。紀曉芙長劍挺出,喝道:「你幹什麼?」胡青牛對這青光閃閃的利器竟是全不理會,問那女子道:「你胸口覺得怎樣?嗯,我定能治好你。」但見他態度殷勤,與他平時「見死不救」的情狀大異其趣,那女子卻是冷冷的愛理不理。張無忌撫著高高腫起的雙頰,越想越是胡塗。胡青牛給那女子解開穴道,按摩手足,取過幾味藥物,細心的餵在她口中,然後抱著她放在床上,輕輕替她蓋上棉被。這般溫柔熨貼,那裏是對付敵人的模樣?

  胡青牛臉上愛憐橫溢,向那女子凝視半晌,輕聲道:「這番你毒上加傷,若是我能給你治好,咱倆永遠不再比試了吧?」那女子笑道:「這點輕傷算不了什麼。可是我服的是什麼毒藥,你怎能知道?你要是當真治得好我,我便服你。就只怕醫仙的本事,未必及得上毒仙吧?」

  她說了這幾句話,微微一笑,臉上嬌媚無限,張無忌雖是不懂男女之情,但也瞧得出兩人實在感情極佳,相互間眉梢眼角之中,蘊藏著纏綿的愛意。只聽胡青牛道:「十年之前,我便說醫仙萬萬及不上毒仙,你偏偏不肯信。唉,什麼都好比試,怎能作踐自己。這一次我卻盼醫仙勝過毒仙了。否則的話,我也不能一個人獨活。」那女子輕輕笑道:「我若是去毒了別人,你仍會讓我,假裝不及我的本事。哈哈,我毒了自己,你非得出盡八寶不可了吧。」胡青牛給她掠了掠頭髮,嘆道:「我可實在擔心得緊。快別多說話,閉著眼睛。你若是暗自運氣糟蹋自己,那可不是公平比試了。」那女子微笑道:「我才不會這樣下作。」說著便閉了雙眼,嘴角邊仍帶甜笑。

  兩人這番對話,只把紀曉芙和張無忌聽得呆了。胡青牛轉過身來,向無忌深深一揖,說道:「小兄弟,是我一時情急,多有得罪,還請原諒。」無忌憤憤的道:「我可半點也不明白,不知你在搗什麼鬼。」胡青牛提起手掌拍拍兩響,用力打了自己兩個耳光,說道:「小兄弟,你於我有救命之恩,只因我關懷拙荊的身子,適才冒犯於你。」無忌奇道:「她……她是你的夫人?」胡青牛點頭道:「正是拙荊。」他平素端嚴莊重,無忌對他頗為敬畏,這時見他居然自打耳光,可見確是誠心致歉,又聽得這女子竟是他的妻子,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。

  胡青牛搬過椅子,請紀曉芙和張無忌坐下,說道:「今日之事,兩位定覺奇怪,此事也不便相瞞。拙荊姓王,閨名叫做難姑,和我是同門師兄妹。當我二人在師門習藝之時,除了修習武功,我專攻醫道,她學的卻是毒術。她說一人所以學武,乃是為了殺人,毒術也是殺人之用,武術和毒術相輔相成。只要精通毒術,那麼武功便等於強了一倍。但醫道卻是治病救人之術,和武術背道而馳。我想拙荊之言也不錯,只是我素心所好,也是勉強不來。」

  「我二人所學雖然不同,情感卻好,師父給我二人作主,結成夫婦,慢慢的在江湖上各自闖出了名頭。有人叫我『醫仙』,便叫拙荊為『毒仙』。她使毒之術,神妙無方,不但舉世無匹,而且青出於藍,已遠勝於我師父,使毒下毒而稱到一個『仙』字,可見她本領之超凡絕俗。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,有幾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藥,中毒的人向我求醫,我胡裏胡塗的便將他治好了。當時我還自鳴得意,卻不知這種舉動對我愛妻實是不忠不義。『毒仙』手下所傷之人,『醫仙』居然能將他治好,那不是自以為『醫仙』強過『毒仙』麼?」

  紀曉芙只聽得暗暗搖頭,心中大不以為然,只聽胡青牛又道:「她向來待我溫柔和順,情深義重,普天下女子之中,再也尋不出第二個來,可是我這種對不起愛妻的負心薄倖、逞強好勝之舉,接二連三的做了出來,內人便是泥人,也會有個土性兒啊。最後我知道自己太過不對,便立下重誓,凡是她下了毒之人,我決計不再恃技醫治,日積月累,我那『見死不救』的外號傳了開來。拙荊見我知過能改,尚有救藥,也就既往不咎,可是我改過自新沒幾年,便發生我妹子的事。」

  「我妹子受了華山派鮮于通這賊子的欺辱,終於死在他的手裏。但我妹子到死還是愛他,要我答應一生照料這個賊子。我見她死不瞑目,只得答應。那知拙荊早已在鮮于通身上下了極厲害的毒藥,要他全身肌肉慢慢腐爛,苦受三年折磨方死。這鮮于通知道我答應過妹子救他,一見情形不對,便即上門求救。這可不是令我左右為難麼?若是救他,那是對不起拙荊,倘若不救,卻又違了我在舍妹臨終時答應她的言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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