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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▼第三十二回 過目難忘

  胡青牛心下冷笑:「這小鬼大言炎炎,裝出一副英雄好漢的模樣,我真的不給他醫治,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?」便道:「他既決意不入本教,遇春,你將他背了出去,我胡青牛門中,怎能有病死之人?」常遇春素知這位師伯性情執拗異常,自來說一不二,他既不答應,再求也是枉然,於是向無忌道:「小兄弟,魔教雖和名門正派的俠義人物其道不同,但自大唐以來,世世代代均有雄傑之士。何況令外祖父是白眉教的教主,令堂是教中香主,你答應了我胡師伯,他日張真人跟前,一切由我承擔便是。」

  無忌道:「好,常大哥請你在我背上第八根脊椎骨和第十三根脊椎骨上,用指節敲打幾下。」常遇春喜道:「好!」依言敲擊了三下,無忌雙足登時便能動彈。他站了起來,說道:「常大哥,你心意已盡,我太師父也決不會怪你。」說著昂然走出門去。常遇春吃了一驚,忙道:「你到那裏去?」無忌道:「我若死在蝴蝶谷中,豈不壞了『蝶谷醫仙』的名頭?」說著展開輕身功夫,疾馳而去。胡青牛冷笑道:「『見死不救』胡青牛,天下馳名,倒斃在蝴蝶谷中『牛舍』之外的,又那止你這娃娃一人?」常遇春也不去聽他說些什麼,急忙拔步追了出去。兩人雖都身上有傷,但究竟常遇春傷勢較輕,腳步較大,追上了無忌,一把抓住,將他抱了回來。無忌雙手不能揮動,無法掙扎。

  常遇春氣喘吁吁的回進茅舍,說道:「胡師伯,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,是不是?」胡青牛笑道:「我有一個外號叫作『見死不救』,難道你不知道?卻來問我。」常遇春道:「我身上的傷,你卻是肯救的?」胡青牛道:「不錯。」常遇春道:「好!弟子曾答應過張真人,要救活這位兄弟,此事決不能讓正派中人說一句我魔教弟子言而無信。弟子不要你治,你治了這位兄弟吧。咱們一個換一個,你也沒吃虧。」胡青牛正色道:「你中了這『截心掌』後,七天之內,若能求到第一流的良醫,可以痊癒。過了七天,只能保命,武功從此不能恢復。十四天後再無良醫著手,傷發而死。」常遇春道:「這是師伯你老人家見死不救之功,弟子死而無怨。」無忌叫道:「我不要你救!不要你救!」轉頭向常遇春道:「常大哥,你當我張無忌是卑鄙小人麼?你拿自己性命來換我一命,我便是活著,也是無味。這簡直是豈有此理!」

  常遇春是個豪氣干雲的漢子,也不再跟他多辯,解下身上帶子,將無忌牢牢的縛在椅上。無忌急道:「你不放我,我可要罵人啦!」見常遇春不理,竟是把心一橫,大罵:「見死不救胡青牛,當真是如笨牛一般,連畜生也不如。魔教中有了這種沒半點人性的東西,你還想小爺入教,真是放你娘的狗臭屁!你祖宗十八代也不知積下了什麼陰功,生下你這種豬狗一般的畜生來。」他口齒極是伶俐,越罵越是厲害,花樣翻新,罵到後來,胡青牛和常遇春聽著,覺得實是生平聞所未聞之奇。

  常遇春將他縛好,道:「胡師伯,張兄弟,告辭了。我這便尋醫生去!」胡青牛冷冷的道:「安徽境內,沒一個真正的良醫,可是你七天之內,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。」常遇春哈哈一笑,說道:「有『見死不救』的師伯,便有『豈不該死』的師侄!」說著大踏步走出門去。

  無忌大叫道:「胡青牛,你若不將常大哥治好,終有一天,教你死在我的手裏。我……我……」心中一急,竟自暈了過去。胡青牛哼了一聲道:「蝴蝶谷中,也不爭多死你一人。你何苦去死在外邊?」隨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?呼的一聲,擲了出去,正中常遇春膝彎。

  這一下正中穴道,常遇春咕咚一聲,摔倒在地,再也爬不起來了。胡青牛此人脾氣古怪之極,他若是不肯施救,不論你如何苦苦哀求,如何動之以情、脅之以威,他總是見死不救,但若他有意救治了,便算再厲害的得罪於他,他也是要治好了人才罷。可是無忌最後一句話卻使他深印於心:「你若不將常大哥治好,總有一天,教你死在我的手裏。」他見無忌年紀雖小,但英氣勃勃,實非常物,況且又是張三丰愛徒之子,日後若是糾纏上了自己,當真是個大大的禍胎。他是個極工心計之人,盤算良久,打定了主意:「兩個人都不救,蝴蝶谷中多添兩個怨鬼,何足道哉?」

  他走將過去,解開無忌身上綁縛,抓住了他雙手手腕,待要將他摔出門去,由得他自生自滅,著手之處,只覺無忌的脈膊跳動古怪無比。

  胡青牛吃了一驚,再用心搭脈,更是驚異,心道:「難道他小小年紀,居然已打通了奇經八脈?我苦修數十年也不能辦到之事,一個十餘歲的孩童竟能打通?哦,那定是張三丰這老不死的怪道愛憐稚子,不惜耗費功力,替他打通了。」伸掌在他『靈台穴』上一按,試一運氣,果然奇經八脈暢通無阻。再解開他上下衣裳,週身細看一遍,試按他丹田、胸口、頂門諸處,心下已是了然,冷笑道:「張三丰弄巧成拙,愛之適足以害之。這孩童奇經八脈不通,尚有可救,如今陰毒散入五臟六腑,如非是神,才能救得他的性命。嘿嘿,人道武當派張三丰武功神通,依我看來,實是愚不可及。」

  過了半晌,無忌悠悠醒轉,只是胡青牛坐在對面椅中,望著藥爐中的火光,凝思出神,常遇春卻躺在門外草徑之中。三個人各想各的心思,誰也沒有說話。

  原來胡青牛畢生潛心醫術,任何疑難怪症,都是手到病除,這才博得了「醫仙」兩字的外號,「醫」而稱到「仙」,可見其神乎其技,非常人所能想像。但「玄冥神掌」所發寒毒,世上已是罕見罕聞,而一個中了「玄冥神掌」之人,再行打通奇經八脈,更是千載難遇。大凡精於奕者,最難得的是棋逢敵手;精於算者,遇到極深奧的算題時方始廢寢忘食,不解不休。胡青牛有心替無忌治傷,然而碰上了這等畢生再也不能重見的怪症,有如酒徒見佳釀、老饕聞肉香,怎肯捨卻?尋思半天,終於想出了一個妙法:「我先將他治好,然後將他弄死。」

  可是要將無忌體內五臟六腑的陰毒驅出,當真是談何容易。胡青牛一直思索了一個多時辰,取出十二片細小的銅片,運內力在無忌丹田下「中極穴」、頸下「天臟穴」、肩頭「肩井穴」等十二處穴道上插下。要知那「中極穴」是足三陰任脈之會,「天突穴」是陰維任脈之會,「肩井穴」手足少陽陽維之會,這十二條銅片一插下,他身上十二經常脈和經八脈便即膈斷。何謂十二經常脈?人身心、肺、脾、肝、腎,是謂五臟,再加心包,此六著屬陰;胃、大腸、小腸、膽、膀胱、三焦,是謂六腑,六者屬陽。五臟六腑加心包,共為十二經常脈。任、督、衝、帶、陰維、陽維、陰蹻、陽蹻這八脈不係正經陰陽,無表裏配合,別道奇行,是為奇經八脈。

  無忌身上常脈和奇經隔絕之後,五臟六腑中所中的陰毒相互不能為用。胡青牛便解開他四肢上所閉塞的穴道,然後以陳艾炙他肩頭「雲門」、「中府」兩穴,再炙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、俠白、尺澤、孔最、列缺、經渠、大淵、魚際、少商各穴,這十一處穴道,屬於「手太陰肺經」每炙一處穴道,均可消減少些他深藏肺中的陰毒。這一次以熱攻寒,無忌所受的苦楚,卻比陰毒發作時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。

  炙完手太陰肺經後,再炙足陽明胃經、手厥陰心包經……胡青牛下手時毫不理會無忌是否疼痛,用陳艾將他周身燒炙得處處焦黑。無忌不肯有絲毫示弱,心道:「你想要我呼痛呻吟,我偏是哼也不哼一聲。」竟是談笑自如,跟胡青牛講論穴道經脈的部位。他雖然不明醫理,但跟謝遜學過點穴之術,各處穴道和所在卻是知之甚詳。和這位當世神醫相較,無忌對穴道經脈的見識自是甚為膚淺,但所言一涉及醫理,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。他一面炙艾,替無忌拔除體內陰毒,一面滔滔不絕的講論。無忌聽在心中,多半並不了然,但為了意示「我武當派這些也懂」,往往發些謬論,與他辯駁一陣。胡青牛詳加闡述,及至明白「這小子其實一竅不通,乃是胡說八道」,已是大費了一番唇舌。可是深山僻谷之中,除了幾名燒菜煮藥的僮兒以外,胡青牛無人為伴,今日無忌到來,跟他東拉西扯的講論穴道,倒也令他頗暢所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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