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〇一


  彭和尚道:「紀女俠所命,焉能不遵?」紀曉芙低聲向丁敏君道:「師姊,你自己保重。」說著還劍入鞘,出林而去。

  彭和尚對西靈子等一干人說道:「我彭和尚跟你們並無深仇大冤,金毛獅王謝遜也不是非殺你們不可,但今晚這姓丁的女子誣衊紀女俠之言,你們都已聽在耳中,傳到江湖之上,卻教紀女俠如何做人?我不能留下活口,乃是情非得已,你們可別怪我。」說著一劍一個,將西靈子、西捷子、一名少林僧、兩名海沙派的好手,盡數刺死,跟著又在丁敏君的臉上劃了一劍。丁敏君只嚇得心膽俱裂,但重傷之下,卻又抗拒不得,罵道:「賊禿,你別零碎折磨人,一劍將我殺了吧。」彭和尚笑道:「像你這種皮黃闊口的醜女,我是不敢殺的。只怕你一入地獄,將陰世裏千千萬萬的惡鬼都嚇得逃到人間來,又怕你嚇得閻王判官上吐下瀉,豈不作孽?」說著大笑三聲,擲下長劍,抱起白龜壽的屍身,又大哭三聲,揚長而去。丁敏君喘息良久,才以劍鞘拄地,緩緩出林。

  這一幕驚心動魄的林中夜鬥。常遇春和張無忌二人清清楚楚的瞧在眼裏,直到丁敏君出林,兩人方鬆了一口氣。無忌道:「常大哥,紀姑娘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,那姓丁的女子說過……說過跟人生了個娃娃,你說是真是假?」常遇春道:「這姓丁的女子胡說八道,別信她的。」無忌道:「對,下次我跟殷六叔說,叫他好好的教訓教訓這丁敏君,也好代紀姑姑出一口氣。」常遇春忙道:「不,不!千萬不可跟你殷六叔提這件事,知道嗎?一提那可糟了。」無忌奇道:「為什麼?」常遇春道:「這種不好聽的言語,你跟誰也別說。」無忌「嗯」了一聲,過了一會,又道:「常大哥,你怕那是真的,是不是?」常遇春嘆道:「我也不知道啊。」

  到得天明,常遇春穴道已解,將無忌負在背上,眼見林中橫七豎八的屍首,心想:「那謝遜絕跡江湖,已是十餘年,但武林中人,仍是源源不絕的為他送命。這件禍事,不知何日方解?」他在林中一動不動的休息了大半夜,精神已復,步履之際也輕捷得多了。走了數里,轉到一條大路上來。常遇春心想:「胡師伯在蝴蝶谷中隱居,住處甚是荒僻,怎地到了大路上來,莫非走錯路了?」正想找個鄉人打聽,忽聽得馬蹄聲響,四名蒙古兵手舞長刀,縱馬下來,大呼:「快走,快走!」奔到常遇春身後,舉刀虛劈作勢,驅趕向前。常遇春暗暗叫苦:「想不到今日終於又入虎口,卻陪上了張兄弟一條性命。」這時他武功全失,連一個尋常的元兵也鬥不過,只得一步步的挨將前去。但見大路上百姓絡繹不斷,都被元兵趕畜牲般驅來,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線之機:「看來這些韃子正在虐待百姓,未必定要捉我。」

  他隨著一眾百姓行去,到了一處三叉路口,只見一個蒙古軍官騎在馬上,領著六七十名士卒,元兵手中各執大刀。眾百姓行過他身前,便跪下磕頭,一名漢人通譯喝問:「姓什麼?」那人答了,旁邊一名元兵或是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上一腳,或是一記耳光,那百姓匆匆走過。問到一個百姓答稱姓張,那元兵當即一把抓過,命他站在一旁。又有一個百姓手挽的籃子中有一柄新買的菜刀,那元兵也將他抓在一旁。

  無忌一見情勢不對,在常遇春耳邊悄聲道:「常大哥,你快假裝摔一交,摔在草叢之中,解下腰間的佩刀。」常遇春登時省悟,隻膝一彎,撲在長草叢中,除下了佩刀,假裝哼哼啷啷的爬將起來,一步步挨到那軍官身前。那漢人通譯罵道:「賊蠻子,不懂規矩,見了大人不快磕頭?」

  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慘死於蒙古韃子的刀下,這時寧死也不肯向韃子磕頭。一名元兵見他倔強,伸腳在他膝彎裏橫掃一腿。常遇春站立不穩,撲地跪下。那漢人通譯喝道:「姓什麼?」常遇春還未回答,無忌搶著道:「姓謝,他是我大哥。」那元兵在無忌屁股上踢了一腳,喝道:「滾吧!」

  常遇春滿腔怒火,爬起身來,心中暗暗立下重誓:「此生若不將韃子逐回漠北,我常遇春誓不為人。」負著無忌,急急向北行去,只走出數十步,忽聽得身後慘呼哭喊之聲大作。兩人回過頭來,但見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,個個身首異處,屍橫就地。原來當時朝政暴虐,百姓反叛著甚多,蒙古大臣有心要殺盡漢人,卻又是殺不勝殺,當朝太師巴延便頒下一條虐令,殺盡天下張、王、劉、李、趙五姓漢人。因漢人之中,以張、王、劉、李四姓之人最多,而趙姓則是宋朝皇族,這五姓之人一除,漢人自必元氣大傷。後來皇帝不許,才取消了這條暴虐之極的殺人命令,但五姓黎民因之而喪生的,已是不計其數了。

  其時元朝虐政,說之不盡。單以元順帝至元三年這一年中而言,正史上便有這樣的記載:「二月庚子,以廣東蛋戶四萬戶賜巴延。」「四月癸酉,禁漢人、南人、高麗人不得執持軍器,有馬者拘入官。」「是月詔:禁漢人、南人不得習學蒙古、色目文字。」(色目即西方諸國文字,南人指前宋朝百姓)「五月辛丑,民間言朝廷拘刷童男童女,一時嫁娶殆盡。」「是歲,巴延奏請殺張、王、劉、李、趙五姓漢人。」(以上見元史、續資治通鑑二百零七卷)。一天之間,便將四萬家好好的百姓派給一個大臣做奴隸,漢人只要有馬便充公,攜帶兵器便殺頭,家中有童男童女,要趕快使之完婚,方得安心,民不聊生之情,可想而知。

  常遇春不敢多留,落荒而走,行了數里,遇到一個樵子,問起蝴蝶谷的所在,那樵子卻搖頭不知。常遇春知道胡青牛隱居之處便在左近,當下耐心緩緩尋找。一路上嫣紅奼紫,遍山遍野都是鮮花,春光爛漫已極,但兩人想起適才的慘狀,那有心情來賞玩風景?轉了幾個彎,卻見迎面一塊山壁,路途已絕,正沒作理會處,只見幾隻蝴蝶,從一排花叢中鑽了進去。無忌道:「那地方既叫蝴蝶谷,咱們且跟著蝴蝶過去瞧瞧。」常遇春道:「好!」也從花叢中鑽了進去。過了花叢,地下出現一條草徑,常遇春行了一程,但見蝴蝶越來越多,或花或白、或黑或紫,翩翩飛舞。二人鼻中都聞到一陣芬芳馥郁的花香,這時沿途所見花草,與尋常所見的已是大不相同。蝴蝶也不畏人,飛近時便在常張二人的頭上、肩上、手上停留。二人知道已進入蝴蝶谷中,心情都感振奮。行到過午,只見一條清溪旁結著七、八間茅屋,茅屋前後左右,都是一塊塊花圃。常遇春走到屋前,恭恭敬敬的說道:「弟子常遇春叩見胡師伯。」

  過了一會,屋中走出一名僮兒,說道:「請進。」常遇春背負無忌,走進茅屋,只見廳側一個神清骨秀的中年人,正在瞧著一名僮兒煽火煮藥,滿廳都是奇異的藥草之氣。常遇春將無忌放在椅上,跪下磕頭,道:「胡師伯好。」

  無忌心想,那中年人定是馳名天下的神醫、人稱「蝶谷醫仙」的胡青牛了。他向常遇春點了點頭,道:「周子旺的事,我都知道了。那也是命數使然,想是韃子氣運未盡,本教未至光大之期。」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脈上一搭,解開他胸口衣服瞧了瞧,說道:「你是中了番僧的『截心掌』,本來算不了什麼,只是你中掌後使力太多,寒虛攻心,治起來多花些功夫。」又伸掌在他週身穴道上拿捏了一週。

  胡青牛忽道:「昨晚你跟誰動手了?是武當派的人麼?」常遇春道:「沒有啊?」胡青牛在他雙腿之旁又摸了摸,臉一沉,說道:「遇春,你我七八年沒見了,一見面便向師伯說謊,你的傷我不能治,快給我請出去吧!」常遇春急道:「胡師伯,我怎敢跟你老人家說謊?確實昨晚沒跟人動手。我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,便是想動手也不能啊。」胡青牛道:「你雙腿『環跳穴』昨晚明明被人點過,用的是武當派手法,時間是在子丑之交。」常遇春啞然失笑,道:「啊,那是我自己點了自己穴道。」於是將林中夜鬥這會事簡略說了。胡青牛聽常遇春說上了無忌的當以致自打穴道,向無忌看了兩眼,及至聽到說彭和尚被丁敏君刺瞎右眼,連連歎息,說道:「彭瑩玉和尚是本教傑出好漢子,跟我們雖不同宗,但實是個難得的人材。當時若能立刻醫治,他這右眼或能復明,現下隔了這許多時候,那是無法可施了。」轉頭問無忌道:「這武當派的打穴之法,你是從那裏學來的?」常遇春道:「師伯,他原是武當派張五俠的孩子。」

  胡青牛一怔,臉蘊怒色,道:「他是武當派的?你帶他到這裏來幹什麼?」常遇春於是將如何保護周子旺的子女逃命、如何在漢水中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張三丰相救等情,一一說了,最後道:「弟子蒙他太師父大恩,求懇師伯破例,救他一救。」胡青牛冷冷的道:「你倒慷慨,會作人情,哼,張三丰救的是你,又不是我。你見我幾時破過例來?」常遇春跪在地下,連連磕頭,說道:「師伯,這位小兄弟的父親不肯出賣朋友,甘願自刎,是個響噹噹的好漢子。便是他自己,年紀雖小,也是豪氣過人,實在是個好人。」胡青牛冷笑道:「好人?天下好人有多少,我治得了這許多?他不是武當派倒也罷了,既是名門正派中的人物,又何必來求我這種邪魔外道?」常遇春道:「張兄弟的母親,便是白眉鷹王殷教主的女兒,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。」

  胡青牛聽到這裏,心意稍動,道:「哦,你起來,他是白眉教殷素素的兒子,那又是不同。」他走到無忌身前,溫言道:「孩子,我向來有個規矩,決不跟自居名門正派的俠義療傷治病。你母親既是我教中人,你須得答允我一句話,待你傷愈之後,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鷹王殷教主去,此後身入白眉教,不得再算是武當派的弟子。」無忌尚未回答,常遇春道:「師伯,那可不行。張三丰張真人言語說明在先,他跟我言道:『胡先生決不能勉強無忌入教,倘若當真治好了,咱武當派也不領貴教的情。』」胡青牛雙眉豎起,怒氣勃發,尖聲道:「哼,張三丰是什麼東西?他如此瞧不起咱們,我幹麼要幫他治傷?孩子,你自己心中打的是什麼主意?」無忌知道自己體內陰毒散入五臟六腑,連太師父這等深厚的功力,也是束手無策,自己能否活命,全看這位神醫肯不肯施救,但太師父臨行時曾諄諄叮囑,決不可陷身魔教,致淪於萬劫不復的境地。雖然魔教到底壞到什麼田地,為何太師父及眾師伯叔一提起便深惡痛絕,他實是不大了然,但他對太師父崇敬無比,深知他對自己愛如親孫,所言決計不錯,心道:「寧可他不肯施救,我毒發身死,也不能違背太師父的教誨。」於是朗聲說道:「胡先生,我媽媽是白眉教的香主,我想白眉教也是好的。但太師父曾跟我言道,決計不可身入魔教。我既答允了他,大丈夫豈可言而無信?你不肯給我治傷,那也無法。要是我貪生怕死,勉強聽從了你,那麼你治好了我,也不過讓世上多一個不信不義之徒,又有何益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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