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九七


  常遇春忽道:「張真人,你老人家功行深厚,神通廣大,這位小爺雖然中毒不淺,總能化解吧?」張三丰道:「是!」可是伸在無忌身下的左手,卻輕輕搖了兩搖,意思是說他毒重難愈,只是不讓他自己知道。常遇春見他搖手,吃了一驚,說道:「小人內傷不輕,正要去求一位神醫療治,何不便和這位小爺同去?」張三丰搖頭道:「他奇經八脈已通,寒毒散入臟腑,非尋常藥石可治,普天下再無一人醫得」常遇春道:「可是那位神醫卻有起死人,肉白骨的能耐。」

  張三丰一怔之下,猛地裏想起了一人,說道:「你說的莫非是『蝶谷醫仙』?」常遇春道:「正是他,原來老道長也知道我胡師伯的名頭。」張三丰心下卻好生躊躇:「素聞這『蝶谷醫仙』胡青牛是魔教一派,向為武林人士所不齒,何況他脾氣怪僻無比,只要魔教中人患病,他盡心竭力的醫治,一文不收,教外之人求他,便是黃金萬兩堆在他的面前,他也不屑一顧。無忌寧可毒發身亡,我也決不容他陷身魔教。」要知那胡青牛以「青牛」兩字為名,取意於「老子騎青牛出關而化胡」這句話,扣了這個「胡」字,那魔教原是由西域胡人傳入中土,另一含意義是青牛吃草,兼有「食菜事魔」和「嘗百草以治病」的意思,他我行我素,不加隱瞞,江湖上多知他是魔教中頗具身份的長老。

  常遇春見他躊躇,明白他的心意,說道:「張真人,胡師伯雖是從來不給教外人治病,但張真人有相救周姑娘的大恩,胡師伯非破例不可。他若當真不肯動手,遇春決不和他干休。」張三丰道:「這位胡先生醫術如神,我是聽到過的,可是無忌身上的寒毒,實非尋常……」常遇春大聲道:「這位小爺反正不成了,最多治不好,左右也是個死,又有甚麼可想?」他性子爽直之極,心中想到甚麼,便說了出來。

  張三丰聽到「左右也是個死」六個字,心頭一震,暗想:「這莽漢子的話倒也不錯,眼看無忌最多不一月之命,只好死馬當作活馬醫。」於是說:「如此便拜託你,可是咱們話說明在先,胡先生決不能勉強無忌入教,倘若當真治好了,咱武當派也不領貴教之情。」他知道魔教中人行事詭秘,若是一糾纏上身,陰魂不散,不知道將有多少後患,張翠山弄到身敗名裂,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。

  常遇春昂然道:「張真人可把咱們明教中人,忒也瞧得小。」他轉頭向周芷若道:「周姑娘,你暫且跟張真人去,好不好?」周芷若尚未回答,張三丰愕然道:「甚麼?」常遇春:「張真人不願去見我胡師伯,這個是我知道的,自來邪正不並立,張真人是當今大宗師,如何能去相求於邪魔外道?我胡師伯脾氣古怪,若是見到張真人,說不定禮貌不週,雙方反而弄僵。這位張兄弟只好由我帶去,但張真人又未免不放心。是以我請周姑娘到武當山暫住,待張兄弟身子安好了,我送他上山,再來接周姑娘回去。打開天窗說亮話,那便是將周姑娘作抵押。」

  張三丰一生和人相交,肝膽相照,自來信人不疑,可是張無忌是他愛徒唯一的骨血,要他交在以詭怪邪惡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,確是萬分的放心不下。

  張三丰一時躊躇未答,常遇春又道:「咱們周子旺大哥仁義過人,在信陽舉事失敗,滿門二十三口,全死於韃子之手,連周大哥七十八歲的老母,也是難免一刀。小人拚了性命,搶著他一子一女出來,豈知小公子又中韃子的毒箭身亡。這位姑娘是周大哥在世上獨一無二的親骨肉,周大哥身在明教,仇敵遍於天下,不但韃子要追捕他女兒,他無數強仇若是知道訊息,非跟你張真人找麻煩不可。張真人,武當派雖然威震天下,但你還得小心。」

  張三丰心下不禁啞然失笑,自己尚未答允收留周芷若,這個直心腸的漢子卻已在諄諄叮囑起來,要跟周芷若為難的人固多,江湖上要捉拿張無忌來加以逼問的人又豈是少了?只是無忌眼下毒入膏肓,當真「左右也是個死」,多大的兇險也顧不得了。他也無法多想,便道:「遇春,咱們一言為定,我替你好好照顧周姑娘,你替我好好照顧無忌。待他體內陰毒去盡,便請你同他上武當山來。」常遇春道:「受人之託,忠人之事,小人必當全力而為。」

  他跳上岸去,在一棵樹下用刀掘了個土坑,將周公子屍身上的衣服除得一絲不掛,這才埋葬,和周芷若兩人跪在墳前,拜了幾拜。周芷若痛哭了一場,常遇春卻站著默不作聲。要知「裸葬」乃明教的教規,教眾以為每人出世時一絲不掛,離世時也當如此,張三丰不知其理,只覺這些人行事處處透著邪門詭異。

  次日天明,張三丰攜同周芷若,與常遇春、無忌分手。無忌自父母死後,視張三丰如祖父一般,見他忽然離去,不由得淚如泉湧。張三丰溫言道:「無忌,你病好之後,常大哥便帶你來到武當,乖孩子,分別數月,不用悲傷。」無忌手足動彈不得,只點了點頭,眼淚仍是不斷的流將下來。周芷若回上船去,從懷中取出一塊小手帕,替他抹去了眼淚,對他微微一笑,將手帕塞在他的衣襟之中,這才回到岸上。張三丰心中一動:「這小姑娘如此美麗,他年定是個絕色佳人。無忌若得傷愈,我決不容他二人再行相見,否則不幸二人互有情意,豈不是重蹈翠山的覆轍?」

  無忌目送太師父帶同周芷若在岸上西去,只見周芷若不斷回頭揚手,直走到一排楊柳背後,這才不見。無忌霎時之間,只覺孤單淒涼,難當無比,忍不住又哭了起來。常遇春皺眉道:「張兄弟,你今年幾歲?」無忌哽咽道:「十二歲。」常遇春道:「好啊,十二歲的人,又不是小孩子了,哭哭啼啼的,不怕醜麼?我在十二歲上,已不知挨過幾百頓好打,從來不作興流過半滴眼淚。男子漢大丈夫,只流鮮血不流淚。你再妞兒般的哭個不停,我可要拔拳打你了。」

  無忌見他形相兇猛,心中好生害怕,暗想:「我太師父剛去,你便對我如此狠惡,日後不知要吃你多少苦頭?」口中朗聲道:「我是不捨得太師父才哭,人家打我,我才不哭呢。你敢打我便打好了,你今日打我一拳,他日我打還你十拳。」常遇春笑道:「今日我打了你,他日你與你太師父學好了武功,這武當派的神拳,我可挨得起十拳嗎?」無忌波的一聲,笑了出來,覺得這個常大哥雖然相貌兇惡,倒也不是壞人。

  當下常遇春取出銀兩、僱了一艘江船,直航漢口。到了漢口後,另換長江江船,沿江東下,原來那蝶谷醫仙胡青牛所隱居的蝶谷,是在皖北的女山湖畔。

  長江自漢口到九江,流向東南,直到九江後,便折向東北而入皖境。兩年之前,無忌曾乘船溯江而上,但其時有父母相伴,又有俞蓮舟同行,旅途中何等快活,今日父母雙亡,自己全身穴道封閉,悽悽惶惶的隨常遇春東下求醫,其間苦樂,實有天壤之別。只是生怕常遇春發怒,心中雖然傷感,卻也不敢流淚。每日子午兩時,體內寒毒發作,每一次均有大半個時辰的痛楚難當,無忌咬牙強忍,只咬得上下口唇傷痕斑斑,而且陰寒侵襲,一日甚於一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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