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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空智冷冷的道:「那也不然。張真人自幼服侍覺遠,這數年之中,他豈有不存私心暗中傳你之理?今日武當派名揚天下,那便是覺遠之功了。」覺遠的輩份比空智長了三輩,他該當稱之為「太師叔祖」才是,但覺遠中途逃出少林,被視為棄徒,派中輩名已除,因之空智口氣之中,也就不存禮貌。張三丰恭恭敬敬的站起身來,說道:「先師的恩德,小道無時或忘。」

  少林四大神僧中,空見慈悲為懷,可惜逝世最早;空聞城府極深,喜怒不形於色;空性渾渾噩噩,不通世務;只有空智氣量褊隘,常覺張三丰自少林寺中偷學了武功去,反而使武當的名望,浸浸然有凌駕少林之勢,心中大是不忿。他認定張三丰這次來到少林,是為張翠山之死報仇洩憤。何況那日殷素素臨死之時,假意將謝遜的下落告知空聞,這一著「移禍江東」之計使得極是毒辣。兩年多來,每個月中均有武林人士來到少林滋擾,或軟求,或硬問,不斷打聽謝遜的所在。空聞發誓賭咒,說道實在不知,但當時武當山玉虛宮中,各門各派數百對眼睛見到殷素素在空聞耳邊明言,如何是假?不論空聞如何解說,旁人總是不信,為此而動武的,月有數起。外來的武林人物固是死傷不少,少林寺中高手卻也損折了許多。推究起來,豈非均是武當種下的禍根?

  空聞等彆了兩年多的氣,難得今日張三丰自己送上門來,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,空智便道:「張真人自承是從少林寺中偷得武功,可惜此言並無旁人聽見,否則傳將出去,也好叫江湖上盡皆知聞。」張三丰道:「紅花白藕,天下武學原是一家,千百年來互相截長補短,真正本源早已不易分辨。但少林派領袖武林,此乃眾所公認之事,小道今日上山,正是心慕貴派武學,自知不及,要向眾位大師求教。」

  空聞、空智等誤會了他言中之意,只道他「要向眾位大師求教」這句話,是向各人挑戰決鬥,不由得均各變色,心想這老道百歲的修為,武功深不可測,舉世有誰是他的敵手,他孤身前來,自是有恃無恐,想來這兩年之中,又練成了什麼厲害無比的武功。一時間,三僧都不接口,最後空性卻道:「好老道,你要考較咱們來著,我空性可不懼你。少林寺中千百和尚一擁而上,你也未必能把少林寺給挑了。」他話說是「不懼」,其實已是大懼,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擁而上的主意。

  張三丰忙道:「各位大師不可誤會,小道所說求教,乃是真的請求指點。只因小道修習先師所傳的『九陽真經』,其中有不少疑難莫解,缺漏不全之處。少林眾高僧修為精湛。若能不吝賜教,使張三丰得聞大道,感激良深。」說著站了起來,深深行了一禮。

  張三丰這番言語,大出少林諸僧意料之外,他神功蓋代,開宗創派,修練已垂九十載,當世武林之中,聲望之隆,身份之高,無人能出其右,萬想不到今日竟會來向少林求教。空聞急忙還禮,說道:「張真人取笑了,我等後輩淺學,連『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』這八個字也說不上,如何能當『指點』二字?」

  張三丰知道此事本來太奇,對方不易入信,於是源源本本的將無忌如何中了「玄冥神掌」,體內陰毒無法驅出的情形說了,又說他是張翠山身後所遺獨子,無論如何要保其一命,目前除了學全「九陽神功」之外,再無他途可循,因此願將本人所學到的「九陽真經」,全部告知少林派,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學,雙方參悟補足。

  空聞聽了,沉吟良久,說道:「我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,千百年來從無一名僧俗弟子能學到十二項以上。張真人所學,自是冠絕古今,可是敝派只覺上代列位祖師傳下的武功太多,便是要學十分之一,也是大大不易。張真人再以一種神功和本派交換,盛情可感,然於本派而言,卻屬多餘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武當派武功,源出少林,今日若是雙方交換武學,日後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,便會說武當派固然祖述少林,但少林派卻也從張真人手上得到了好處。小僧忝為少林掌門,此種流言卻是擔代不起。」

  張三丰心下暗暗嘆息,想道:「你號稱四大神僧之一,卻如此宥於門戶之見,胸襟未免太狹。」但其時有求於人,不便直斥其非,只得說道:「三位乃當世神僧,慈悲為懷,這小孩兒命在旦夕,還望體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,俯允所請,小道實感高義。」空智冷冷的道:「雖說出家人慈悲為本,但張翠山張五俠夫婦當年手刃多少個少林弟子?他二人自刎相謝,咱們也就不再追究此事,倘若追究起來,一命還一命,這小孩子也是該當抵命才是。」

  無忌站在張三丰身旁,聽他忍氣吞聲,甘受少林神僧的搶白,早已怒火填膺,這時聽空智說到父母之事,那裏忍耐得住?昂然道:「太師父,這些和尚逼死了我爹爹媽媽,我寧可立時便死,也不要求他們救命。咱們走吧!」張三丰斥道:「在眾位高僧之前,小孩子不得胡說八道。你父母之死,和眾位高僧何干?」無忌氣鼓鼓的不敢再說,但他生性高傲倔強,心中已打定了主意:「太師父便是說動了他們,以九陽神功教我,我也決計不學。我決不向逼死我父母的仇人,求憐乞命。」

  只聽張三丰說得唇焦舌燥,空聞等三人總是婉言辭謝。正說之間,忽聽得馬蹄聲響,五乘馬奔上山來,當先一騎馬上的乘客身材魁梧之極,威風凜凜,宛如一座鐵塔相似。那大漢將到立雪亭,勒馬一看,說道:「好極了!」這「好極了」三字,當真是聲若雷震,人人都吃了一驚。那人正向空聞等打量幾眼,說道:「巫山幫梅石堅,前來拜見少林方丈,相煩通報。」這兩句話他是隨口而出,但仍是震得每個人耳中嗡嗡作響,看來他是天生的大喉嚨,再加上內力充沛,說話之聲響亮無比。

  無忌聽到巫山幫梅石堅六個字,想起兩年多以前,巫山幫的賀老三奉了梅幫主之命,將自己套在蛇袋之中,卻被自己打得重傷,原來那梅幫主竟是如此威猛的人物,那日張三丰百歲壽誕,他卻沒上山祝壽。看到他這等聲勢,無忌不由得有些畏懼,縮在張三丰身後,生怕被那梅石堅認了出來。

  空聞眉頭一皺,心想:「又是來打聽謝遜下落的惹厭人物,那張翠山夫婦實是害人不淺。」空智便道:「梅幫主求見敝寺方丈,不知為了何事?」梅石堅滾下馬鞍,抱拳道:「在下要向空聞大師打聽一個人的所在。」

  空智說道:「出家人但知誦經禮佛,不問外事,梅幫主來少林寺打聽旁人下落,可說是問道於盲了。」梅石堅道:「請問這位大師法名?」空智道:「姓名為身外之物,張三李四,都是一般。」梅石堅濃眉上豎,厲聲說道:「大師連法名也不肯見告,那麼在下這一趟遠赴嵩山,注定是一番徒勞了?」空智心念一動,道:「那又不然。梅幫主是要打聞金毛獅王謝遜的所在,是也不是?」梅石堅道:「不錯。在下的長子為謝遜所殺,要找他問他一問。大師若肯見告,巫山幫上下,盡感大德。」空智說:「梅幫主今日上山,也算有緣,若是早到一日,固然無法知曉,遲到一日,也是打聽不著。」梅石堅聽他這麼說,喜動顏色,連稱:「多謝指點。」

  空智緩緩道:「當今之世,只有一人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,那便是這一位小兄弟,他是武當派張翠山張五俠的公子。」說著伸手向無忌一指。

  無忌本來躲在張三丰的身後,但事到臨頭,又聽到空智提起他父親的名字,心想我豈能畏懼於他,弱了「張五俠」的威名?當即站了出來,說道:「梅幫主,你好不要臉!」

  他這七個字一說,眾人無不為之一震,料不到如此面黃肌瘦的一個小兒,一開口便是一鳴驚人。梅石堅大聲道:「小小孩童,破口傷人,你不想活了?」無忌聽了他這幾句震耳欲聾的話,心中忍不住害怕,但強提精神,說道:「兩年多以前,你叫一個叫做賀老三的人,假扮丐幫弟子,想將我擒去,此事可是有的?你明明是巫山幫的,為什麼要冒充丐幫的名頭,這不是不要臉麼?」梅石堅滿臉通紅,大喝一聲,一掌便往無忌臉上一掌,但也非將無忌打得半邊臉頰高腫不可。

  無忌待要要避,但覺對方一掌之力早已將自己全身罩住,氣息閉塞,只得隨手舉掌一格,突然背心上一股柔溫暖的力道傳了過來,雙掌相交,拍的一聲輕響,梅石堅身不由主的登登登接連退出了三步。退到第三步時,已在立雪亭的台階之上,他一步踏空,身形一晃,急使千斤墜之力,方始站穩身子。這一下情勢大是狼狽,本已通紅的臉孔,更是脹得猶如豬肝一般。他怒目瞪著無忌,心下好生奇怪:「賀老三說被他一掌擊傷,我初時還不甚信,原來這小鬼果真甚是邪門。可是他十一二歲年紀,便算在娘胎裏就開始練功,也不能有這等渾厚深沉的掌力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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