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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二十八回 重上少林

  這三掌一對,張三丰知道無忌所學內功雜而不精,以之臨敵固能速成,但和玄冥神掌中所留的寒毒膠纏固結,已是無法吸出體外,除非使其氣息全然停止。但一人氣息一絕,立時死亡,還說什麼吸取寒毒?張三丰沉吟良久,心想:「要解他體內寒毒,旁人已無可相助,只有他自己修習『九陽真經』中所載最高無上的內功,方能以至陽化其至陰。但當時先師覺遠大師背誦經文之時。我記憶不全,至今雖閉關數次,苦苦鑽研,仍是只能通得三四成。眼下無法可施,只能教他自練,能保得一日之命,便是多活一日。」

  當下將「九陽真功」的練法和口訣,傳了無忌。這一門功夫看似簡單,但其中變化繁複,非一言可盡,簡言之,初步功夫是練「大周天搬運」,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氣,從丹田中先向鎖陰任、督、衝三脈的「陰蹻庫」流注,折而走向尾閭關,然後分兩支上行,經腰脊第十四椎兩旁的「轤轆關」,上行經背、肩、頸而至「玉枕關」,此即所謂「逆運真氣通三關」。然後真氣再上行越過頭頂的「百會穴」,分五路上行,與全身氣脈大會於「膻中穴」,再分主從兩支,還合於丹田,入竅歸元。這樣循環一周,身子便如灌甘露,丹田裏的真氣有似香煙繚繞,悠遊自在,蕩漾漾,輕飄飄,似動似止,載沉載浮,那就是所謂「氤氳紫氣」。這氤氳紫氣練到火候相當,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,但上行而化除百會和膻中穴的寒毒。各派內功的道理無多分別,練法卻截然不同,張三丰所授的心法,以威力而論,可算得天下第一。

  無忌依法修練,練了兩年有餘,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已有小成,可是身上寒毒實在太過厲害,他體內所蓄的真氣熱力非但無法化除寒毒,反而臉上的綠意日盛一日,每當寒毒發作,所受熬煎也是一次比一次更是厲害。

  在這兩年之中,張三丰全力照顧無忌內功的進修,宋遠橋等人到處為他找尋靈丹妙藥,什麼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參、成形首烏、雪山茯苓等珍奇靈物,也不知給無忌服了多少,但始終如石投大海。眾人見他日漸憔悴廋削,雖然見到他時均是強顏歡笑,心上卻無不黯然神傷,心想張翠山留下的這唯一骨血,終於無法保住。

  武當諸人忙於救傷治病,也無餘暇去追尋傷害俞岱岩和無忌的仇人,這兩年中白眉教教主殷天正數次遣人來探望外孫,贈送不少貴重禮物,但武當諸俠心恨俞張二俠均是間接害在白眉教手中,每次均將白眉教的使者逐下山去,禮物退回,一件不收。有一次莫聲谷還動手將使者狠狠打了一頓,從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。

  這一日中秋佳節,武當諸俠和師父賀節,還未開席,無忌突然發病,臉上綠氣大盛,寒戰不止。他怕掃了眾人的興緻,咬牙強忍,但這情形又有誰看不出來?殷利亨將無忌拉入房中,蓋上棉被,又生了一爐旺旺的炭火。張三丰忽道:「明日我帶同無忌,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。」眾人明白師父的心意,那是他無奈何之下,迫得向少林派低頭,親自去向空聞大師求救,盼望少林高僧能補全「九陽真功」中的不足之處,挽救無忌的性命。

  兩年前玉虛觀中一會,少林、武當雙方嫌隙已深,張三丰又是一代宗師,竟然降尊紆貴,不恥求教,那自是大失身份之事。眾人念著張翠山的情義,明知張三丰一上嵩山求教,自此武當派見到少林派時再也抬不起頭來,但這些虛名也顧不得了。本來峨嵋派也傳得一份「九陽真經」,但滅絕師太決不外傳,張三丰數次致書通候,命殷利亨送去,滅絕師太連封皮也不拆,便將書信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,眼下除了向少林寺低頭求教,再無別法了。

  若由宋遠橋率領眾師弟上嵩山少林寺求教,雖於武當派顏面較好,但空聞大師決不肯以「九陽真經」的真訣相授,勢所必然。眾人想起二三十年來威名赫赫的武當派從此要拱手向少林稱臣,心下均是鬱鬱不樂,這一場慶賀團圓佳節的酒宴,也就在幾杯悶酒之後,草草散席。

  次日一早,張三丰帶同無忌啟程,宋遠橋等一直送下山來。五弟子本想隨行,但張三丰道:「咱們若是人多勢眾,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,還是由咱們一老一少兩人去的好。」兩人各騎一匹青驢,一路向北。少林、武當兩大武學宗派,其實相距甚近,自鄂北的武當山至豫西嵩山,數日即至。張三丰和無忌自老河口渡過漢水,到了南陽,北行汝州,再折而向西,便是嵩山。兩人上了少室山,便將青驢繫在樹下,捨騎步行。張三丰舊地重遊,憶起八十餘年之前,師尊覺遠大師挑了一副鐵擔,帶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,此時回首前塵,豈止隔世?他心下甚是感慨,攜著無忌之手,緩緩上山,但見五峰依舊,碑林如昔,可是覺遠、郭襄諸人,卻早已不在人間。

  兩人到了立雪亭,少林寺已然在望,只見兩名少年僧人談笑著走向亭來。張三丰打個問訊,說道:「相煩師父通報,便說武當山張三丰有事求見方丈大師。」那兩名僧人聽見張三丰的名字,吃了一驚,一齊向他打量,但見他身形高大異常,鬚髮如銀,臉上紅潤光滑,笑咪咪的甚是可親,一件青布道袍卻是污穢不堪。要知張三丰任性自在,不修邊幅,江湖上背地裏稱他為「邋遢道人」,也有人稱之為「張邋遢」的。那兩個少年僧人心想:「張三丰是武當派的大宗師,武當派跟咱們少林派向來不和,難道是生事打架來了嗎?」只見他攜著一個面青肌瘦的十一二歲的少年,兩個都是貌不驚人,不見有甚麼威勢。一名僧人問道:「你便真是武當山的張……張真人麼?」張三丰笑道:「貨真價實,不敢假冒。」另一名僧人聽他說話並無一派宗師的莊嚴氣概,更加不信起來,問道:「你真不是開玩笑麼?」張三丰笑道:「張三丰有什麼了不起,冒他的牌子有什麼好處?」兩名僧人將信將疑,飛步回寺通報,過了良久,只見寺門開處,方丈空聞大師率同師弟空智、空性走了出來,三人身後,跟著五位身穿深黃僧袍的老和尚。張三丰知道是達摩院的護法,輩份說不定比方丈還高,在寺中精研武學,從來不問外事,想是聽到武當派掌門人到來,此事非同小可,這才隨同方丈出迎。

  張三丰搶山亭去,稽首行禮,說道:「有勞方丈和眾位大師出迎,小道如何克當?」空聞等一齊合什還禮,空聞道:「張真人遠來,大出小僧意外,不知有何見諭?」張三丰道:「便有一事相求。」空聞道:「請坐,請坐。」張三丰在亭中坐定後,即有僧人送上茶來。張三丰心中不禁有氣:「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師,總也算是你們前輩,如何不請我進寺。卻在半山坐地?別說是我,便是尋常客人,也不該如此禮貌不周。」但他生性隨便,一轉念間,也就不放在心上了。

  空聞卻道:「張真人光降敝山,原該恭迎入寺,只是張真人少年之時不告而離少林,本派數百年的規矩,張真人想亦知道,凡是本派棄徒叛徒,終身不許不再入寺門一步,否則當受削足之刑。」張三丰哈哈一笑,道:「原來如此。小道幼年之時,雖曾在少林寺服侍覺遠大師,但那是掃地烹茶的雜役,既沒剃度,亦不拜師,說不上是少林弟子。」空智冷冷的道:「可是張真人卻從少林寺中偷學了武功去。」

  張三丰氣往上衝,但轉念想道:「我武當派的武功,雖然是四十歲後潛心所創,但推本溯源,若不是覺遠大師傳我『九陽真經』,郭女俠贈了我那一對鐵羅漢,此後一切武功,全是無所憑依。他說我的武功得自少林,也不為過。」於是心平氣和的說道:「小道今日,正是為此而來。」

  空聞和空智對望了一眼,心想:「不知他來幹什麼?想未必有好意。」空聞便道:「請示其詳。」張三丰道:「適才空智大師言道,小道武功,得自少林,此言本是不錯。小道當年服侍覺遠大師,得蒙授以達摩老祖親手所書的『九陽真經』,只是小道年幼,所學不全,至今實以為憾。其時覺遠大師荒山誦經,有幸得聞者共是三人,一位是峨嵋派創派祖師郭襄女俠,一位是貴派無色禪師,另一人便是小道。小道年紀最小,資質最魯,又無武學根基,三派之中,所得算是最少的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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