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八八


  張三丰暗嘆:「此兒剛強如斯,又是至情至性之人。」伸手按在背心「靈台穴」上,一股渾厚的內力,隔衣傳送過去。以張三丰此時的內功修為,只要不是立時斃命氣絕之人,不論受了多重的損傷,內力一進,定當好轉,那知他內力透進無忌體中,只見他臉色由白轉青、由青轉紫,身子更是顫抖不已。身子更是顫抖不已。張三丰伸手在他額頭一摸,觸手冰冷,宛似摸到一塊寒冰一般,一驚之下,右手又伸到他背心衣服之內,但覺他背心上有一處宛似炭炙火燒,四周卻是寒冷澈骨。若非張三丰武功已至境,這一碰之下,只怕自己也要冷得發抖。張三丰說:「遠橋,抱孩子進來的那個韃子兵,你找找去。」宋遠橋應聲出外,俞蓮舟曾跟那蒙古兵對掌受傷,知道大師兄也非他的敵手,忙說:「我也去。」兩人並肩出廳。張三丰押著那蒙古兵進廳之時,張翠山已自殺身亡,跟著殷素素又自盡殉夫,各人悲痛之際,誰也沒留心那蒙古兵,一轉眼間,他便走得不知去向。張三丰撕開無忌背上衣服,只見細皮白肉之上,清清楚楚的印著一個碧綠的五指掌印。那掌印碧油油的發亮,青翠欲滴。張三丰再伸手撫摸,只覺掌印處炙熱異常,周圍卻是冰冷,伸手摸上去時已是極不好受,無忌身受此傷,其難當處可想而知。

  只見宋遠橋和俞蓮舟飛身進廳,說道:「山上已無外人。」兩人見到無忌背上奇怪的掌印,也都吃了一驚。張三丰皺著眉頭道:「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損頭陀一死,這陰毒無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傳,豈知世上居然還有人會這功夫。」宋遠橋驚道:「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麼?」他年紀最長,曾聽過「玄冥神掌」的名頭,至於俞蓮舟等,連這路武功的名字也從未聽過。張三丰道:「這碧綠色的掌印,是玄冥神掌唯一的標記。」殷利亨道:「師父,用什麼傷藥?我這就取去。」張三丰嘆了口氣,並不回答,臉上老淚縱橫,雙手抱著無忌,望著張翠山的屍身,說道:「翠山,翠山,你拜我為師,臨去時重託於我,可是我連你的獨生愛子也保不住。我活到一百歲有什麼用?武當派名震天下又有什麼用?我還不如死了的好!」

  眾弟子各人大驚,各人從師以來,始終見他逍遙自在,從未聽他說過如此消沉哀痛之言。殷利亨道:「師父,這孩子當真無救了麼?」張三丰雙臂橫抱無忌,在廳上東闖西走,說道:「除非…除非我師父覺遠大師復生,將全部九陽真經傳授於我。」眾弟子一聽,每人的心都沉了下去,覺遠大師逝世已八十餘年,豈能復生?那便是說無忌的傷勢再也無法治愈了。俞蓮舟忽道:「師父,那日弟子跟他對掌,此人掌力果然陰狠毒辣,世所罕見,弟子當場受傷。可是此刻弟子傷勢已愈,似無後患,運氣用勁,尚無窒滯。」張三丰道:「那是託了你們『武當七俠』大名的福。要知這玄冥神掌和人對掌,若是對方內力勝過了他,掌力回激入體,那麼施掌者身受其禍,同樣的無法救治。以後再遇上此人,可得千萬小心。」俞蓮舟心下凜然:「原來那人過於持重,怕我掌力勝他,是以未施玄冥神掌,否則我此刻早已性命不保。下次若再相遇,他下手便不容情了。」

  六個人在大廳上呆了良久,無忌忽然叫道:「爹爹,爹爹。我痛,痛得很。」緊緊的摟住張三丰,將頭貼在他的懷裏。張三丰心中大是憐惜,一咬牙,說道:「咱們盡力而為,他能再活幾時,瞧老天爺的慈悲吧。」對著張翠山的屍體揮淚叫道:「翠山,翠山!好命苦的孩子。」抱著無忌,走進自己書房,手指連伸,點了他身上十八處大穴。

  無忌穴道被點,登時不再顫抖,臉上紫色卻是越來越濃。張三丰知道那紫色一轉成黑色,便此氣絕無救,當下除去無忌上身衣服,自己也解開道袍,胸膛和他背心相貼。

  這時宋遠橋和殷利亨在外料理收殮張翠山夫婦的喪事。俞蓮舟、張松溪、莫聲谷三人到師父雲房中,見了他這等情景,知道師父正以「純陽無極功」吸取無忌的陰寒毒氣。張三丰自來未婚娶,雖到百歲,仍是童男之體,八十載的修為,那「純陽無極功」自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。俞蓮舟等一旁服侍,知道這種以內力療傷的行功,極是危險,稍有運用不當,不但被治者立受大害,而施功之人,也蒙走火入魔之災,三人均想:「師父功力之純,當世自無其匹,但老人家究已百歲高齡,氣血就衰,可別禍不單行,再出岔子。」三人戰戰兢兢的守候在旁,過了約莫半個時辰,只見張三丰臉上隱隱現出一層綠氣,十根手指尖微微顫動。他睜開眼來,說道:「蓮舟,你來接替,一到支持不住,便交給張松溪,千萬不可勉強。」俞蓮舟解開長袍,將無忌抱在懷裏,肌膚相貼之際,不禁打了個冷戰,便似懷中抱了一塊寒冰相似,忙道:「七弟,你叫人去生幾盆炭火,越旺越好。」不久炭火點起,俞蓮舟卻兀自冷得難以忍耐,小腹中的純陽之氣,竟是極難凝聚,才知那「玄冥神掌」的威力,實是非同小可。

  張三丰坐在一旁,慢慢以真氣通走三關鼓盪丹田中的「氤氳紫氣」,將吸入自己體內的寒毒一絲一絲的化掉。待得他將寒毒化盡,站起身來時,只見已是莫聲谷將無忌抱在懷裏,俞蓮舟和張松溪各人坐在一旁,垂帘入定,化陰體內的寒毒。不久莫聲谷便已支持不住,命道僮去請宋遠橋和殷利亨來接替。

  這等以內力療傷,功力深淺,立時顯示出來,絲毫假借不得,莫聲谷只不過支持到一盞熱茶的時分,宋遠橋卻可支持到兩柱香。殷利亨將無忌一抱入懷,立時大叫一聲,全身打戰。張三丰驚道:「把孩子給我。你坐在一旁凝神調息,不可心有他念。」原來殷利亨心傷五哥慘死,一直昏昏沉沉,神不守舍,直到神寧定之後,才將無忌抱回。

  如此六人輪流,三日三夜之內,勞瘁不堪。好在無忌體中寒毒漸解,每人支持的時候逐步延長,到第四日上,六人才得偷出餘暇,稍一合眼入睡。自第八日起,每人分別助他療傷兩個時辰,各人方得慢慢修補損耗的功力。

  初時無忌大有進展,體寒日減,神智日復,漸可稍進飲食,眾人只道他這條小性命是救回來了,豈知至三十六日上,俞蓮舟陡然發覺,不論自己如何催動內力,無忌身上的寒毒已是一絲也吸不出來。可是他明明身子冰涼,臉上綠氣未褪。俞蓮舟還道自己功力不濟,當即跟師父說了,張三丰一試,竟也是無法可施。接連五日晚之中,六個人千方百計,用盡了所知的各種運氣之法,卻是沒半點功效。

  無忌道:「太師父,我手腳都暖了,但頭頂、心口、小腹三處地方,卻越來越冷。」張三丰暗暗心驚,安慰他道:「你的傷已好了,咱們不用成天抱你啦,你在太師父的床上睡了一會吧。」無忌道:「是!」爬下地來,向張三丰、宋遠橋等每人磕了幾個頭,說道:「太師父和伯父叔叔們救了無忌的性命,還求教無忌武功,將來好替我爹爹媽媽報仇。」眾人見他小小年紀,居然這般懂事,無不心酸,各各溫言慰撫。

  張三丰和眾徒走到廳上,嘆了口氣道:「寒毒侵入他頂門、心口和丹田,非外力能解,看來咱們四十天的辛苦,全是白耗了。何以竟會如此,這事實在令人大為費解。」

  眾人沉吟半晌,想不出中間的道理,若說那「純陽無極功」不能化除陰毒,何以先前有效,到了第三十七日上卻忽然失其效用?何以無忌四肢頸腹都盡溫暖,只有頂門、心口、丹田三處卻寒冷無比?俞蓮舟尋思了一陣,忽道:「師父,莫非無忌在中了玄冥神掌之後,自運內力與之相抗,一個用得不當,陰毒和他內力糾結膠固,再也吸拔不出?」張三丰搖頭道:「這小小孩童,便算翠山傳過他一些運氣吐納之學,能有多大內力?」俞蓮舟道:「不,師父,這孩子的內力並不弱啊。」當下說起他以一招「神龍擺尾」,將一名巫山幫弟子擊成重傷之事。

  張三丰一拍大腿,說道:「是了。原來他是學了金毛獅王謝遜的奇門武功。倘若他的內功是翠山所授,那是玄門之學,咱們的純陽無極功和他內力水乳交融,相輔相成,自是見效更快。可是那謝遜所學,卻是什麼武功呢?」當下回進雲房,對無忌道:「孩子,太師父要考量一下你的武功,你打我三掌。」無忌道:「我不敢打太師父。」張三丰笑道:「你如不用全力,我怎知你功夫的深淺?如何能夠教你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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