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 |
八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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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翠山死志甚堅,知道橫劍自刎之際,師父和眾同門定要出手相阻,是以置身於眾賓客之間,說完了那兩句話,立即出手。張三丰及俞蓮舟、張松溪、殷利亨四人齊聲驚呼搶上。但聽砰砰幾聲,五個人飛身摔出,已是無法挽救。宋遠橋、莫聲谷、殷素素三人出來較遲,相距更遠。 便在此時,窗外一個孩童的聲音大叫:「爹爹,爹爹!」第二句聲音發悶,顯是被人按住了口。張三丰身形一晃,已到了窗外,只見一人穿著蒙古軍裝束的漢子,手中抱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。那男孩嘴巴被按,卻兀自用力掙扎。 張三丰愛徒慘死如刀割,但他近百年的修為,心神不亂,低聲喝道:「進去!」那人左足一點,抱了孩子欲待躍上屋頂,突覺肩頭一沉,身子滯重異常,雙足竟是無法離地,原來張三丰悄沒聲的欺近身來,一手已輕輕搭在他的肩頭。那人大吃一驚,心知張三丰只須內勁一吐,自己不死也得重傷,只得依言走進廳去。 那孩子正是張翠山的兒子無忌。他被那人點了啞穴,可是跟謝遜學的武功甚是奇特,不到一頓飯時分,體內真氣轉動,便不知不覺的衝開被點的穴道。他在窗外見父親橫自刎,如何不急,終於大聲叫了出來。 殷素素見丈夫為了自己而自殺身亡,突然間又見兒子無忌恙歸來,大悲之後,繼以大喜,問道:「孩兒,你沒說你義父的下落麼?」無忌昂然道:「他便打死我,我也不說。」殷素素道:「好孩子。讓我抱抱你。」張三丰道:「將孩子交給她。」那人依言把無忌遞給了殷素素。無忌撲在母親的懷裏,道:「媽,他們為什麼逼死我爹爹?是誰逼死爹爹的?」殷素素道:「這裏許許多多人,一齊上山來逼死了你爹爹。」無忌一對小眼從左而右緩緩的橫掃一遍,他年紀雖小,但目光之中,竟是充滿了威嚴和怨毒,每人眼光和他凜然生威的目光相觸,心中忍不住一震。 殷素素道:「無忌,你答應媽一句話。」無忌道:「媽,你吩咐吧!」殷素素道:「你別心急報仇,要慢慢的等著,慢慢的等著,只是一個人也不要放過。」眾人聽了她這幾句冷冰冰的言語,背上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。只聽無忌道:「是,媽媽,我要慢慢的等著,一個人也不放過。」 殷素素身子顫動,說道:「孩子,你爹爹既然死了,咱們只得把你義父的下落說給人聽。」無忌急道:「不,不能。」殷素素道:「空聞大師,我只說給你一人聽,請你俯耳過來。」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。空聞道:「善哉,善哉!女施主若是早說一刻,張五俠也不必喪身。於是走至殷素素身旁,俯身過去。」 殷素素嘴巴動了一會,卻沒發出半個聲音。空聞道:「什麼?」殷素素道:「那金毛獅王謝遜,他是躲在……」「躲在」兩字之,聲音又是模糊之極聽不出半點。空聞又道:「什麼?」殷素素道:「便是在那兒,你自己去找他吧。」空聞大急,道:「我沒聽見啊。」殷素素冷笑道:「我只能說得這般,你到了那邊,自會見到。」他抱著無忌,低聲道:「孩兒,你大了之後,要提防女人騙你,越是好看的女人,越會騙人。」她將嘴巴湊到無忌耳邊,極輕輕的道:「我沒跟這和尚說,我是騙他的……你瞧……你媽多會騙人!」說著淒然一笑。空聞大聲道:「女施主……」突然間殷素素雙手一鬆,身子斜斜一倒,只見她胸口插了一把匕首。原來她在抱住無忌之時,已暗自用匕首自刺,只是無忌擋在她的身前,誰也沒有瞧見。 無忌撲到母親身上,大叫:「媽媽,媽媽!」但殷素素自刺已久,支持了好一會,這時已然斷氣。無忌悲痛之下,竟不哭泣,從母親身上拔出匕首,血淋淋的握在手裏,瞪視著空聞大師,冷冷的道:「是你殺死我媽媽的,是不是?」空聞陡然間見此人倫慘變,雖是當今第一武學宗主的掌門,也是大為震動,經無忌這麼一問,不自禁的退了一步,忙道:「不,不是我。是她自盡的。」無忌眼中淚水滾來滾去,但他拚命忍住,說道:「我不哭,我一定不哭,不哭給這些惡人看。」他拿著匕首,從廳左慢慢走到右,將這三百餘人的面貌長相,一一的記在心裏,腦海中響著母親的那兩句話:「要慢慢的等著,只是一個人也不要放過。」上得武當山來之人,不是武學大派的高手,便是獨霸一方的首腦人物,既敢來向張三丰和武當七俠惹事生非,自是膽量氣魄在在高人一等,但被無忌這般滿腔怨毒的一瞪,人人心中竟是不禁發毛。 空聞大師輕輕咳嗽一聲,說道:「張真人,這等變故……嗯…嗯,……實非始料所及。五俠夫婦既已自盡,那麼前事一概不究,咱們就此告辭。」說罷合什行禮。張三丰還了一禮,淡淡的道:「恕不遠送。」少林僧眾一齊站起,便要走出。殷利亨喝道:「你們……你們逼死我五哥……」但轉念一想:「五哥所以自殺,實是為了對不起三哥,卻跟他們無干。」一句話說了一半,再也接不下口去,伏在張翠山的屍身之上,放聲大哭。眾人心中都覺不是味兒,一齊向張三丰告辭,均想:「這一個冤仇結得不小,武當決計不肯善干罷休。」只有宋遠橋紅著眼睛,送賓客出了觀門,轉過頭來時,眼淚已是奪眶而出,只聽大廳上,人人痛哭失聲。 峨嵋派眾人最後起身告辭。紀曉芙見殷利亨哭得傷心,眼圈兒也自紅了,這時也顧不得害羞,走近身去,低聲道:「六哥,我去啦,你……你自己多多保重。」殷利亨淚眼模糊,抬起頭來,哽咽道:「你們……你們峨嵋派……也來跟我五哥為難麼?」紀曉芙忙道:「不是的,家師有命,想請張師兄示知謝遜的下落。」無忌突然接口道:「我媽已跟那個老和尚說了,你問他去便是。他若是不肯說,你們跟他為難吧。」他雖在悲痛之中,仍是懂得母親臨死那一招「嫁禍江東」之計的用意。 紀曉芙道:「好孩子,你殷六叔定會好好照顧你。」她話中之意,是說將來我和殷利亨定會當你親生孩兒一般,只是這句不便出口。她從頭頸中除下一個黃金項圈,要套在無忌頸中,柔聲道:「這個給了你……」無忌霍地跳開,厲聲道:「我不要仇人的東西!」紀曉芙大是尷尬,手中拿著那個項圈,不知如何下台。無忌大聲道:「你們快走,我要哭了。等仇人走乾淨了,我才哭。」紀曉芙柔聲道:「孩子,我們不是你仇人。」無忌咬牙不語,突然說道:「越是好看的女人,越會騙人。」紀曉芙給她說得滿臉通紅,幾乎要哭了出來。靜玄師太臉一沉,道:「師妹,跟小孩多說什麼?咱們快走吧!」無忌彆了良久,待靜玄、紀曉芙等出了廳門,正要大哭,豈知一口氣轉不過來,咕咚一聲,摔倒在地。俞蓮舟急抱起,知他悲痛之中,忍住不哭,是以昏厥,說道:「孩子,你哭吧!」在也胸口推拿了幾下。豈知無忌這口氣竟是轉不過來,全身冰冷,鼻孔中氣息極是微弱,俞蓮舟運力推拿,他竟是始終不醒。眾人見他轉眼也要死去,無不失色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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