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八四


  空聞、空智、空性三位高僧坐定,喝了一杯清茶,空聞大師說道:「張真人,老衲依年紀班輩說,都是你的後輩,你我武當、少林,在武林中各有聲譽,但老衲忝為少林派掌門,有幾句話要向前輩坦率相陳,還請張真人勿予見怪。」張三丰性子向來豪爽,道:「三位高僧,可是為了我這第五弟子張翠山而來麼?」空聞道:「正是。咱們有兩件事,要請教張五俠。第一件,張五俠殺了我少林派的龍門鏢局滿局七十一口,又擊斃少林僧人六人,這七十七人的性命,該當如何了結?第二件事,敝師兄空見大師,一生慈悲有德,與人無爭,卻慘被金毛獅王謝遜害死,聽說張五俠知曉那姓謝的下落,還請張五俠賜示,少林全寺僧人,盡感大德。」

  張翠山站起身來,朗聲說道:「空聞大師,龍門鏢局和少林僧人七十七口性命,絕非晚輩所傷。張翠山一生受恩師訓誨,雖然愚魯,卻不敢打誑。至於傷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誰,晚輩倒也知曉,可是不願明言。這是第一件。那第二件呢,空見大師圓寂西去,天下無不痛悼,只是那金毛獅王謝遜和晚輩有八拜之交,義結金蘭。謝遜身在何處,實不相瞞,晚輩原也知悉,但我武林中人,最重一個『義』字,我張翠山頭可斷,血可濺,我義兄的下落,決計不能吐露。此事跟我恩師無關,跟我眾同門亦無干連,由張翠山一人擔當。各位是以死相逼,要殺要剮,便請下手。姓張的生平沒做半件貼羞師門之事,沒妄殺過一個好人,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義,有死而已。」

  他這番話侃侃而言,滿臉正氣。空聞唸了聲:「阿彌陀佛!」心想:「聽他言來,倒似不假,這便如何處置?」便在此時,窗外忽然有個孩子聲音,叫道:「爹爹!」

  張翠山心頭一震,這聲音正是無忌,叫道:「無忌,你來了?」搶步出廳,巫山派和神拳門各有一人站在大廳門口,只道張翠山要逃走,齊聲叫道:「往那裏逃?」伸手要去抓他。張翠山思子心切,雙臂一振,將兩人摔得分向左右跌出丈餘,奔到窗外,只見空空蕩蕩,那裏有半個人影?他大聲叫道:「無忌,無忌!」並無回音。廳中十餘人追了出來,見他並未逃走,也就不上前捉拿,站在一旁監視。

  張翠山又叫:「無忌,無忌!」仍是無人答應。殷素素這時身子已大至康復,在後堂聽見丈夫大叫無忌,急忙奔出,又驚又喜,叫道:「無忌回來了?」張翠山道:「我剛才好像聽見他的聲音,追出來時卻又不見。」殷素素好生失望,低聲道:「想是你念著孩子,聽錯了。」張翠山呆了片刻,搖頭道:「我明明聽見的。」他怕妻子出來,和眾賓客會見後多生波折,忙道:「你進去吧!」

  他回進大廳,向空聞大師行了一禮,道:「晚輩思念犬子,致有失儀,請大師見諒。」空智大師道:「善哉,善哉,張五俠思念愛子,如痴如狂,難道謝遜所害的那許許多多人,便無父母妻兒麼?」他身子瘦瘦小小,出言卻是聲若洪鐘,只震得滿廳眾人耳嗡嗡作響,張翠山心亂如麻,無言可答。

  空聞向兩位師弟望了一眼,空智和空性都點了點頭。空聞向張三丰道:「張真人,今日之事如何了斷,還須請張真人示下。」張三丰道:「我這小徒雖無他長,卻還不敢欺師。諒他也不敢欺誑三位少林高僧。龍門鏢師的人命和貴派弟子,不是他傷的。謝遜的下落,他是不肯說的。」空智冷笑道:「但有人親眼瞧見張五俠殺害我門下弟子,難道武當門人不會打誑,少林門人便會打誑麼?」他左手一揮,從他身後走了兩名中年僧人出來。

  在那兩名僧人之後,又有一名僧人,只是他身材矮小,給兩人遮住了身。那三個僧人各眇右目,正是在臨安西子湖邊,被殷素素用金針打瞎的少林僧圓心、圓音、圓業。他三人隨著空聞大師等上山,張翠山早已瞧見,心知定要對質西湖邊上的鬥殺之事,果然空智大師沒說幾句話,便將三人叫了出來。張翠山心中為難之極,西湖之畔行兇殺人,確實不是他下的手,可是真正下手之人,這時也成了他的妻子。他夫妻情義深重,如何不加庇護?然而當此情勢之下,卻又如何庇護?

  「圓」字輩三僧之中,圓音的脾氣最是暴燥,依他心性,一見張翠山便要動手拼命,礙於師伯師叔在前,這才強自壓抑,這時師父將他叫了出來,當下大聲說道:「張翠山,你在臨安西湖之旁,用毒針自慧風口中射入,傷他性命是我親眼目睹,難道冤枉你了?咱三人的右眼被你用毒針射瞎,難道你還想混賴麼?」張翠山此時只好辯得一分便是一分,說道:「我武當門下,所學暗器雖說不少,但均是鋼鏢袖箭之類大件暗器。我同門七人,江湖上行走已久,可有人見過武當子弟使過金針銀針之類麼?至於金針上餵毒,那更加不必提起。」

  武當七俠出手向來光明正大,武林中眾所週知,因此若說張翠山以毒針傷人,上山來的那些武林人物確是不易相信。圓音怒道:「事到今日,你還在狡辯?那日針斃慧風,我和圓業師弟瞧得明明白白,倘若不是你,那麼是誰?」張翠山道:「此人我倒是知曉,可便不願跟你說。我武當子弟是受你逼供之人麼?」

  張翠山口齒伶俐,能言善辯,圓音狂怒之下,說話越來越是不成章法,倒將一件本來自己大為有利之事,說成了強辭奪理一般。

  張松溪接口道:「圓音師兄,到底那幾位少林僧人傷在何人手下,一時也辯不明白,可是敝師兄俞岱岩,卻明明是為才林派的金剛指力所傷。各位來得正好,咱們正要請問,用金剛指力傷我俞二哥的是誰?」圓音張口結舌,道:「不是我。」張松溪冷笑道:「我也知道不是你,諒你也未必已練到這等功夫。」他頓了一頓,道:「若是我三哥身子健好,跟貴派的高手動起手來,傷在他的金剛指力之下,那也怨他學藝不精,既然動手過招,總有死傷,那有什麼話說?難道動手之前,還能立下保單,保證毛髮不傷麼?可是我三師哥是在大病之中,身子動彈不得,那位少林弟子卻用金剛指力,逼問他屠龍寶刀的下落。」他說到這裏,聲音提高,道:「想少林派武功冠於天下,早已是武林至尊,又何必非得到這柄屠龍寶刀不可?何況那屠龍寶刀我三哥也只見過一眼,如此下手逼問,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。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,生平行俠仗義,也總是替天下武林中作過不少好事,如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終身殘廢,十年來臥床不起,咱們也正要三位神僧作個交代。」為了俞岱岩受傷、龍門鏢局滿局被殺之事,少林武當兩派,十年來早已費了不少唇舌,只因張翠山失蹤,始終難作了斷。張松溪見空智、圓音等聲勢洶洶,便又提了這件公案出來。空聞大師道:「此事老衲早已說過,老衲曾詳查本派弟子,並無一人加害俞三俠。」張松溪伸手懷下,摸了一隻金元寶出來,但見金錠上指痕宛然,大聲道:「天下英雄共見,害我俞三哥之人,便是在這金元寶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。除了金剛指力,還有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麼?」

  圓音、圓業等指證張翠山,不過憑著口中言語,張松溪卻取了物證出來,顯心徒託空言,又更加有力了。空聞道:「善哉,善哉!本派僧人之中練成金剛指力的,除了咱師兄弟三人之外,另有達摩堂的五位長老。可是這五位長老是不出少林寺門,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,怎能傷得了俞三俠?」莫聲谷突然插口道:「大師不信我五師哥之言,說他是一面之辭,難道大師所說,便不是一面之辭麼?」

  空聞大師甚有涵養,雖聽他出言挺撞,也不生氣,只道:「莫七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,那也無法。」莫聲谷快道:「晚輩怎敢不信大師之言?只是世事變幻莫測,是非之際,往往出人意外,各位只道那幾位少林高僧是傷於敝師哥之手,咱們又認定敝三師兄是傷於少林高手的指下,說不定其間另有隱祕。是以晚輩之見,此事不妨從長計議,免傷少林武當兩派的和氣。倘若魯莽從事,將來真相大白,徒貽後悔。」

  空聞點頭道:「莫七俠之言不錯。」空智突然厲聲道:「難道我師兄空見大師的血海沉冤,就此不理麼?張五俠,龍門鏢局之事,咱們暫且不問,但那惡賊謝遜的下落,你今日說固然要你說,不說也要你說。」

  宋遠橋一直默不作聲,此時眼見僵局已成,朗聲道:「倘若那屠龍寶刀,不在謝遜手中,大師還是這般急於尋訪他的下落麼?」他說話不多,但這兩句卻極是厲害,竟是直斥空智覬覦寶物,心懷貪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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