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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〇


  ▼第二十五回 貴賓雲集

  莫聲谷道:「喬氏兄弟都是使暗器的好手,有他二人助拳,祁天彪以三敵一,或能跟吳一氓打個平手。只不知吳一氓有沒有幫手。」張松溪道:「吳一氓倒是沒有幫手。可是喬氏兄弟卻出了古怪。第二天一早,祁天彪便上喬家去,想跟他兄弟商量一下迎敵之策,那知到得喬,守門的說道:『大爺和二爺今朝忽有要事,趕去了鄭州,請祁老爺不必等他們了。』祁天彪一聽之下,幾乎氣炸了肚子。喬氏兄弟幾年之前在江南出過事,當時祁天彪幫了他倆很大的忙,那知此刻有求於他二人,兄弟倆口上說得好聽,竟是腳底抹油,溜之乎也。」

  「祁天彪知道吳一氓心狠手辣,這個約會躲是躲不過的,於是在客店中寫下了遺書,處分後事,交給了趟子手,自己到洛陽西門外赴約。」

  「這件事的前後經過,我都瞧在眼裏。那日我扮了個乞丐,易容改裝,躺在西門外的一株大樹之下。不久吳一氓和祁天彪先後到來,兩人動起手來,鬥不數合,吳一氓下殺手,放了一枚斷魂蜈蚣鏢。祁天彪眼見抵擋不住,只有閉目待死,我搶上前去,伸手將鏢接了。吳一氓又驚又怒,喝問我是否幫中人,我笑嘻嘻的一答,吳一氓連放八枚斷魂蜈蚣鏢,都給我一一接了過來。他的成名暗器果然是非同小可,我若用本門武功去接,本也不難,但我防他瞧出疑竇,故意裝作左足瘤,右手斷,只使一隻左手,又使少林派的接鏢手法,掌心向下擒撲。接是都接到了,但手掌險險給他第七枚毒鏢劃破,算是十分凶險。他果然喝問我是少林派中的那一位高僧的弟子,我仍是裝聾作啞,跟他咿咿啊啊的胡混。吳一氓自知不敵,一怒而去,回到涼州後杜門不出,這幾年來一直沒在江湖上現身。」

  莫聲谷搖頭道:「四哥,吳一氓雖不是善良之輩,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什麼好人,那日倘若你給蜈蚣鏢傷了手掌,這可如何是好?這般冒險未免太不值得。」張松溪笑道:「這是我一時好事,事先也沒料到他的蜈蚣鏢當真有這等厲害。」

  莫聲谷性情直爽,不懂張松溪這些行逕的真意,張翠山卻如何不省得?四哥盡心竭力,想要消解龍門鏢局全家被殺的大仇。他知道虎蟠鏢局是江南眾鏢局之首,冀魯一帶以燕雲鏢局馬首是瞻,西北各省則推晉陽鏢局為尊。龍門鏢局之事日後發作起來,這三家鏢局定要出頭,是以他先行伏下了三樁恩惠。這三件事看來似是機緣巧合,但張松溪明查暗訪,等候機會,不知花了多少時日,多少心血?張翠山哽咽道:「四哥,你我兄弟一體,我也不必說這個『謝』字,都是你弟妹當日作事偏激,闖下了這個大禍。」當下將殷素素如何扮成他的模樣,夜中去殺了龍門鏢局滿門之事,從頭至尾說了,最後道:「四哥,此事如何了結,你給我拿個主意。」

  張松溪沉吟半晌,道:「此事自當請師父示下,但我想人死不能復生,弟妹也已改過遷善,不再是當日殺人不眨眼的弟妹,古人言道: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。大哥,你說是不是!」宋遠橋面臨這數十口人命的大事,一時躊躇難決,俞蓮舟卻點了點頭,道:「不錯。」殷利亨最怕二哥,知道大哥是個好好先生,容易說話,二哥卻是嫉惡如仇,鐵面無私,生怕他跟五嫂為難,一直在提心吊膽,卻不知俞蓮舟早已知道此事,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。他見二哥點頭,心中大喜,忙道:「是啊,旁人問起來,五哥只須說那人不是你殺的。你又不是撒謊,本來不是你殺的啊。」宋遠橋橫了他一眼,道:「一味抵賴,五弟心中何安?咱們身負俠名,心中何安?」

  殷利亨道:「那怎生是好?」宋遠橋道:「依我之見,待師父壽誕過後,咱們先去找回五弟的孩兒來,然後是黃鶴樓頭英雄大會,交代了金毛獅王謝遜這回事後,咱們師兄弟六人,再加上五弟妹,七人同下江南。三年之內,咱們每人要各作十件大善舉。」張松溪鼓掌叫道:「對對!龍門鏢局枉死了七十來人,咱們各作十件善舉,如能救得一二百個無辜遭難者的性命,那麼勉強也可抵過了。」俞蓮舟也道:「大哥想得再妥當也沒有了,師父也必允可。否則便是要五弟妹給那七十餘口抵命,也不過是多死一人,於事何補?」張翠山一直為了此事,煩惱不安,聽宋遠橋如此安排,心下大喜,道:「我去跟她說去。」

  張翠山匆匆走進臥室,將宋遠橋所想的法子跟妻子說了,又說眾兄弟一等祝了師父的大壽,便下山去尋無忌。殷素素精神一振,心想憑著武當六俠的威望本事,總能將無忌找得回來。她本來無甚大病,只是思念無忌成疾,這時心頭一寬,病體便日輕一日。

  過了數日,已是四月初八,張三丰料知明日是自己百歲大壽,徒兒們必有一番熱鬧,雖然俞岱岩殘廢,張翠山失蹤,未免美中不足,但一生能享百歲遐齡,也算難得,同時閉關參究的一門「太極神功」,也已深明精奧,從此武當一派,定可在武林中大放異采,當不輸於天竺達摩東傳的少林派武功,這天清晨,他便開關出來。

  一聲清嘯,衣袖略振,兩扇板門便呀的一聲開了。張三丰第一眼見得的不是旁人,竟是十年來思念不已的張翠山。他一搓眼睛,還道是看錯了,張翠山已撲在他的懷裏,聲音嗚咽,連叫:「師父!」心情激盪之下,竟是忘了跪拜。宋遠橋等五人一齊擁到,叫道:「師父大喜,五弟回來了!」「師父大喜,五弟回來了!」張三丰活了一百歲,修鍊了八十幾年,胸懷空明,早已不縈萬物,但和這七個弟子情若父子,陡然間見到張翠山,忍不住摟著他,喜歡得流下淚來。

  眾兄弟服侍師父梳洗漱沐,換過衣巾。張翠山不敢便將煩惱之事跟師父說,只說些冰火島的奇情異物。張三丰聽他說他已經娶妻,更是喜歡,道:「你媳婦在那裏?快叫她來見我。」張翠山隻膝跪地,說道:「師父,弟子大膽,娶妻之時,沒能稟明你老人家。」張三丰捋鬚笑道:「你在冰火島上十年不能回來,難道便等了十年,待稟明我再娶麼?笑話,笑話。快起來,不用告罪,張三丰那有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?」張翠山長跪不起,道:「可是弟子的媳婦來歷不正。她……她是白眉教殷教主的女兒。」張三丰仍是捋鬚一笑,說道:「那有什麼干係?只要媳婦兒人品不錯,也就是了。便算她人品不好,到得咱們山上,難道不能潛移默化於她麼?白眉教又怎樣了?翠山,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,千萬別自居名門正派,把旁人都瞧得小了。這正邪兩字,原來難分。正派中弟子若是心術不正,便是邪徒,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,那便是正人君子。」

  張翠山大喜,想到自己耽了十年的心事,師父只輕輕兩句話便揭了過去,當下滿臉笑容,站起身來。張三丰又道:「你那岳父殷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,很佩服他武功卓絕,是個慷慨磊落的奇男子。他雖性子偏激,行事乖僻些,可不是卑鄙小人。咱們很可交交這個朋友。」宋遠橋等均想:「師父對五弟果然厚愛,愛屋及烏,連他岳父這等大魔頭,居然也肯下交。」正說到此處,一名道僮進來報道:「白眉教殷教主,派人送禮來給張五師叔!」

  張三丰笑道:「岳父送贊儀來啦,翠山,你去迎接賓客吧!」張翠山應道:「是!」殷利亨道:「我跟五哥一起去。」張松溪笑道:「又不是金鞭紀老英雄送禮來,要你忙些什麼?」殷利亨臉一紅,還是跟張翠山出去。

  只見大廳上站著兩個老者,羅帽直身,穿的家人服色,見到張翠山出來,一齊走上幾步,跪拜下去,說道:「張姑爺好,小人殷無福、殷無祿叩見。」張翠山還了一揖,說道:「管家請起。」心想:「這兩個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,凡是僕役家人,取的名字總不外乎『平安吉慶,福祿壽喜』之類,怎地他二人卻叫作『無福、無祿』?」但見他那殷無福臉上有一條極長的刀疤,自右邊額角一直斜下,掠過鼻尖,直至左邊嘴角方止。那殷無祿卻是滿臉麻皮,兩人貌相都極醜陋,均已有五十來歲年紀。

  張翠山道:「岳父大人、岳母大人安好,我待得稍作摒擋,便要和你家小姐同來拜見尊親,不料岳父岳母反先存問,卻如何敢當?兩位遠來辛苦。請坐喝一杯茶。」殷無福和殷無祿卻不敢坐,取出禮單,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,說道:「我家老爺太太說這些薄禮,請姑爺笑納。」張翠山道:「多謝!」打開禮單一看,不禁嚇了一跳,只見十餘張泥金箋的禮單上,一行行的寫了二百款禮品,第一款是「碧玉獅子成雙」,第二款是「翡翠鳳凰成雙」,無數珠寶之後,是「特品紫狼毫百枝」、「貢品唐墨十錠」、「宋製桑紙百刀」、「端硯八方」,那白眉教主竟是打聽到這位嬌客善於書法,送了大批筆墨紙硯,其餘衣履冠帶、服飾器用,無不具備。殷無福轉身出去,領了十名腳夫進來,每人都挑了一副擔子,擺在廳側。

  張翠山心下躊躇:「我自幼清貧,山居樸實,這些珍物要來何用?可是岳父遠道厚賜,若是不受,未免不恭。」只得謝了一聲受下,說道:「你家小姐旅途勞頓,略梁小恙。兩位管家請在山上多住幾日,再行相見。」殷無福道:「老爺太太甚是記掛小姐,叮囑即日回報。若不過於勞累小姐。小人想叩見小姐一面,即行回去。」張翠山道:「既是如此,且請稍待。」

  他回到臥房,跟妻子說了。殷素素大喜,略加梳裝,來到偏廳和兩名家人相見,問起父母兄長安康,留著兩人用了酒飯。殷無福、殷無祿當即叩別姑爺小姐。張翠山心想:「岳父母送來這等重禮,該當重賞賜這兩人才是。可是把山上所有的銀子集在一起,也未必能賞得出手。」好在他生性豁達,也不以為意,笑說:「你們小姐嫁了個窮姑爺,給不起賞錢,兩位管家請勿見笑。」殷無福說:「不敢,不敢。得見武當七俠一面,甚於千金之賜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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