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七一


  那江船溯江而上,偏又遇著逆風,舟行甚緩,張翠山和師父及諸師兄分別十年,急欲會見,到了安慶後便想捨舟乘馬。俞蓮舟卻道:「五弟,咱們還是坐船的好,雖然遲到數日,但坐在船艙之中,少生事端。今日江湖之上,不知有多少人要查問你義兄的下落。」殷素素道:「咱們和二伯同行,難道有人敢阻俞二俠的大駕?」俞蓮舟道:「咱們師兄弟七人聯手,或者沒有人能阻得住,單是我和五弟二人,怎敵得過源源而來的高手?何況,只盼此事能善加罷休,又何必多結冤家?」張翠山點頭道:「二哥說的不錯。」

  舟行數日,到得武穴,已是湖北境內。這晚到了福池口,舟子泊了船,準擬過夜,俞蓮舟忽聽得岸上馬嘶聲響,向艙外一張,只見兩騎馬剛好掉轉馬頭,向鎮上馳去。馬上乘客只見到背影,但身手健捷,顯是會家子。他轉頭向張翠山瞧了一眼,說道:「在這裏只怕要惹是非,咱們連夜走吧。」張翠山道:「好!」心下好生感激。要知武當七俠自下山行道以來,武藝既高,行事又正,只有旁人望風遠避,從未避過人家,近年來俞蓮舟威名大震,便是崑崙、崆峒這些名門正派的掌門人,見了他也是不敢稍有失禮,但這次見到兩個無名小卒的背影,便不顧在富池口多所逗留,那自是為了師弟一家三口之故。

  當下俞蓮舟將船家叫來,賞了他五兩銀子,命他連夜開船。船家雖然疲倦,但當時五兩銀子已是一筆小財,自是大喜過望,當即拔錨啟航。

  這一晚月白風清,無忌已自睡了,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在船頭飲酒賞月,望著浩浩大江,胸襟甚爽。張翠山道:「恩師百歲大壽轉眼即至,小弟竟能趕上這件武林中罕見的盛事,老天爺可說待我不薄了。」殷素素道:「就可惜倉卒之間,咱們沒能給他老人家好好備一份壽禮。」俞蓮舟笑道:「弟妹,你知我恩師在七個弟子之中,最喜歡誰?」殷素素笑道:「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,自然是你二伯。」俞蓮舟笑道:「你這句話可是言不由衷,心中明明知道,卻故意說錯。咱們師兄弟七人,師父日夕掛在心頭的,便是你這位英俊夫郎。」殷素素心下甚喜,搖頭道:「我不信。」俞蓮舟道:「咱七人各有所長,大師哥深通易理,沖淡弘遠。三師弟精明強幹,師父交下來的事,從沒錯失過一件。四師弟機智過人。六師弟劍術最精,七師弟近年來專練外門武功,他日內外兼修、剛柔合一,那是非他莫屬……」

  殷素素道:「二伯你自己呢?」俞蓮舟道:「我資質愚魯,一無所長,勉強說來,是師傳的本門武功,算我練得最刻苦勤懇些。」殷素素拍手道:「你是武當七俠中武功第一,自己偏謙虛不肯說。」張翠山道:「咱們七人之中,向來是二哥武功最好。十年不見,小弟更加望塵莫及。唉,少受恩師十年教誨,小弟是退居末座了。」言下不禁頗有惘悵之意。殷素素道:「二伯又沒顯過武功,你怎知道?」張翠山道:「那日替賀老三療傷,二哥頃刻之間,替他氣運九轉,這等精湛的內功,我如何能及?」

  俞蓮舟道:「可是七人中文武全才,唯你一人。弟妹,我跟你說一個祕密。五年之間,恩師九十五歲壽誕,師兄弟稱觸祝壽之際,恩師忽然大為不歡,說道:『我七個弟子之中,悟性最高,文武雙全,唯有翠山。我原盼他能承受我的衣缽,唉,可惜他福薄,五年來存亡未卜,只怕是凶多吉少了。』你說,師父是不是最喜歡五弟?」張翠山感激無已,眼角微微濕潤。俞蓮舟道:「現下五弟平安歸來,送給恩師的壽禮,再沒比此更重的了。」正說到此處,忽聽得岸上隱隱傳來馬蹄聲響。

  那馬蹄聲自東而西,靜夜中聽來分明清晰,共是四乘馬。俞蓮舟三人對望了一眼,心知這四乘馬連夜急馳,多半是與己有關,三人雖然不想惹事,豈又是怕事之輩?當下誰也不提此事,俞蓮舟道:「我這次下山時,師父正自閉關靜修。盼望咱們上山時,他老人家已經開關。」殷素素道:「我爹爹昔年跟我說道,他一生只欽佩尊師張真人和少林派的『見聞智性』四大高僧。張真人今年百歲高齡,修持之深,當世無有其匹,現下還要閉關,是修練長生不老之術麼?」俞蓮舟道:「不是,恩師是在精思武功。」殷素素微微一驚,道:「他老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測,還鑽研什麼?難道當世還能有人是他敵手麼?」

  俞蓮舟道:「恩師自九十五歲起,每年都閉關九個月。他老人家言道,我武當派的武功,主要得自一部『九陽真經』。可是恩師當年聽覺遠祖師背誦這部真經之時,年紀太小,時候又倉促,記憶不全,因之本門武功終是尚有缺陷。這『九陽真經』傳自達摩老祖,恩師言道,他越是深思,越覺其中漏洞甚多,似乎這只是半部,該當另有一部『九陰真經』,方能相輔相成。可是『九陽真經』他已學得不全,卻又到那裏找這部『九陰真經』去?何況世上是否真有『九陰真經』誰也不知。達摩老祖是天竺國不世出的奇人,我恩師的聰明才智,未必在達摩老祖之下,真經既不可得,難道自己便創制不出?他每年閉關苦思,便是意欲光前裕後,與達摩老祖東西輝映,集天下武學大成。」

 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了,都是慨然讚嘆。俞蓮舟道:「當年聽得覺遠祖師傳授『九陽真經』的,共有三人。一是恩師,一是少林派的無色大師,另一位是個女子,那便是峨嵋派的創派祖師郭襄郭女俠。他三人悟性各有不同,根底也大有差異。武功是無色大師最高,郭女俠是郭靖郭大俠和黃蓉黃幫主之女,所學最博,恩師當時武功全無根基,但正因如此,所學反而最為精純。是以少林、峨嵋、武當三派,一個得其『高』,一個得其『博』,一個得其『純』。三派武功各有所長,但也可說各有所短。」

  殷素素道:「那麼這位覺遠祖師,武功之高,該是百世難逢了。」俞蓮舟道:「不!覺遠祖師是全然不會武功的。他在少林寺藏經閣中監管藏經,這位祖師是個書獃子,無經不讀,無經不背。他無意中看到『九陽真經』,便如金剛經、法華經一般記在心中,至於經中所包藏的博大精深的武學妙旨,他卻全然不解。」於是將『九陽真經』如何失落,從此湮沒無聞的故事說了給她聽。這事張翠山早已聽師父說過,殷素素卻是第一次聽到,極感興趣。

  俞蓮舟平日沉默寡言,有時接連數日可以一句話也不說,但自和張翠山久別重逢之下,欣喜逾常,談鋒也健起起來。他和殷素素相處十餘日後,覺她本性其實不壞,所謂近墨者黑、近朱者赤,自幼耳濡目染,所見所聞盡是邪惡之事,這才善惡不分,任性殺戮,但和張翠山成婚十年,氣質已有有變化,因之初見時對她的不滿之情,已逐日消除,覺她坦誠率真,比之名門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,反而更具真性情。

  張翠山難得師哥好興緻,正想問他師父所鑽研的武功進展如何,忽聽得馬蹄聲響,又自東方隱隱傳來,不久蹄聲從舟旁掠過,向西而去。張翠山只作沒聽見,說道:「二哥,倘若恩師邀請少林、峨嵋兩派高手,共同研討,截長補短,三派武功都可大進。」俞蓮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,道:「照啊,師父說你是將來承受他衣缽門戶之人,果真一點也不錯。」

  張翠山道:「恩師只因小弟不在耳邊,這才時致思念。浪子若是遠遊不歸,在慈母心中,卻比隨侍在側的孝子更加好了。其實小弟此時的修為,別說和大哥、二哥、四哥相比是望塵莫及,便是六弟、七弟,也定比小弟強勝得多。」俞蓮舟搖頭道:「不然,目下以武功而論,自是你不及我。但恩師的衣缽傳人,負有昌大武學的重任。恩師常自言道,天下如此之大,武當一派是榮是辱,何足道哉?但若能精研武學奧祕,慎擇傳人,使正人君子的武功,非邪惡小人所能及,再進而相結天下義士,驅除韃虜,還我河山,這才算是盡了我輩武學之士的本分。因此恩師的衣缽傳人,首重心術,次重悟性。說到心術,我師兄弟七人無甚分別,悟性卻是以五弟為高。」

  張翠山搖手道:「我想那是恩師思念小弟,一時興到之言。就算恩師真有此意,小弟也是萬萬不敢承當。」俞蓮舟微微一笑,道:「弟妹,你去護著無忌,別讓他受了驚嚇,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。」殷素素極目遠眺,不見有何動靜,正遲疑間,俞蓮舟道:「岸上灌木之中,刀光閃爍,伏得有人。前邊蘆葦中必有敵舟。」殷素素遊目四顧,但見四下裏靜悄悄的絕無異狀,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吧?

  忽聽俞蓮舟朗聲說道:「武當山俞二、張五,道經貴地,請恕禮數不周。那一位朋友若是有興,請上船來共飲一杯如何?」他這幾句話一完,忽聽得蘆葦中槳聲響動,六艘小船飛也似的划了出來,一字排開,攔在江心。一艘船上嗚的一聲,射出一枝響箭,南岸一排矮樹中竄出十餘個勁裝漢子,一色的黑衣,手中各持兵刃,臉上卻蒙了黑帕,只露出眼睛。

  殷素素心好生佩服:「這位二伯名不虛傳,當真了得。」眼見敵人甚眾,急忙回進艙中,只見無忌已然驚醒。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,低聲道:「乖孩兒,不用怕。」

  俞蓮舟又道:「前面當眾的是那一位朋友,武當俞二、張五問好。」但六艘小船中除了後艘的槳手之外,不見有人出來,更沒有人答話。俞蓮舟忽地省悟,叫聲:「不好!」翻身入江中。他自幼生長江南水鄉,水性極佳,剛一下江,只見四個漢子手持利錐,潛水而來,顯是想錐破船底,將舟中各人生擒活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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