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六八


  張翠山一等白眉教眾人離船,忙問:「二哥,三哥的傷勢後來怎樣?他……痊可了吧?」俞蓮舟「嗯」的一聲,良久不答。張翠山甚是無急,目不轉睛的望著二哥,心頭湧起一陣不祥之感,生怕他說出一個「死」字來。俞蓮舟緩緩的道:「三弟沒死,不過跟死也差不了多少。他終身殘廢,手足不能移動。俞岱岩俞三俠,嘿嘿,江湖上算是沒這號人物了。」張翠山聽到三哥沒死,心頭一喜,但想到一位英風俠骨的好漢竟落得如此下場,忍不住憯然下淚,哽咽著問道:「害他仇人是誰?可查出了麼?」

  俞蓮舟不答,一轉頭,突然間兩道閃電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臉上,森然道:「殷姑娘,你可知道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誰?」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輕輕一顫,說道:「聽說俞三俠的手足筋骨,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剛指法所斷的。」俞蓮舟道:「不錯。你不知是誰麼?」殷素素搖了搖頭,道:「不知道。」

  俞蓮舟不再理她,說道:「五弟,少林派說你殺死臨安府龍門鏢局老小,又殺死了幾名少林僧人。此事是真是假?」張翠山道:「這個……」殷素素道:「這不關他事,都是我殺的。」俞蓮舟望了她一眼,目光中流露出極度痛恨的神色,但這目光一閃即隱,臉上隨即回復平和,說道:「我原知五弟決不會胡亂殺人。為了這件事,少林派曾三次遣人,上武當山來理論,但五弟突然失蹤,武林中盡皆知聞,這回事就此沒了對證。咱們說少林派害了三哥,少林派說五弟殺了他們數十條人命。好在少林寺掌門住持空聞大師老成持重,尊敬恩師,竭力約束門下弟子,不許擅自生事,十年來才沒釀成大禍。」殷素素道:「都怪我年輕時作事不知輕重好歹,現下我也好生後悔。但人也殺了,咱們給他來個死賴到底,決不認帳便了。」

  俞蓮舟臉上露出詫異之色,向張翠山瞧了一眼,心想這樣的女子你怎能娶她為妻。殷素素見他一直對自己冷冷的,口中也只稱「殷姑娘」不稱「弟婦」,心下早已有氣,說道:「一人作事一身當。這件事我決不連累你武當派,讓少林派來找我白眉教便了。」俞蓮舟朗聲道:「江湖之上,事事抬不過一個『理』字,別說少林派是當世武林中第一大派,便是無拳無勇的孤兒寡婦,咱們也當憑理處事,不能仗勢欺人。」

  若在十年之前,俞蓮舟這番義正辭嚴的教訓,早使殷素素老羞成怒,拔劍相向,但她心中雖然惱怒,只聽得張翠山恭恭敬敬的道:「三哥教訓得是。」暗想:「我才不聽你這一套仁義道德呢。但若我衝撞於他,倒令張郎難於做人,我且讓你一步便了。」便攜了無忌的手,走向艙外,說道:「無忌,我帶你去瞧瞧這艘大船,你從來沒見過船,是不?」

  張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艙,說道:「二哥,這十年之中,我……」俞蓮舟左手一擺,說道:「五弟,你我肝膽相照,情逾骨肉,便有天大禍事,二哥也跟你生死與共。你夫妻之事,暫且不必跟我說,回到山上,專候師父示下便了。師父若是怪責,咱們武當七俠一齊跪地苦求,你孩子都這般大了,難道師父還會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離?」張翠山大喜,說道:「多謝二哥。」

  原來俞蓮舟外剛內熱,在武當七俠之中,最是不苟言笑,幾個小師弟怕他比大師兄宋遠橋厲害得多。其實他於師兄弟上情誼極重,張翠山忽然失蹤,他暗中傷心欲狂,面子上卻是忽忽行若無事,今日師兄弟重逢,實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,但還是疾言厲色,將殷素素教訓了一頓,直到此刻師兄弟單獨相對,方始稍露真情。他最放心不下的,是殷素素殺傷了這許多少林弟子,此事決難善罷,他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,寧可自己性命不在,也要保護師弟一家平安周全。

  張翠山又問:「二哥,咱們跟白眉教大起爭端,可也是為了小弟夫婦麼?此事小弟心中實在太過不安。」俞蓮舟道:「王盤山之會,到底如何?」張翠山於是將在臨安如何夜闖龍門鏢局、如何識得殷素素。如何偕赴王盤山參與白眉教揚刀立威,一直說至金毛獅王謝遜如何大施屠戮、奪得屠龍寶刀,逼迫二人他往。

  俞蓮舟聽完這番話後,又詳細詢問崑崙派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之事,沉吟半晌,才道:「原來如此。倘若你終於不歸,不知這中間的隱祕到何日方能揭開。」張翠山道:「是啊,我義兄……嗯,二哥,那謝遜其實並非怙惡不悛之輩,他所以如此,實是生平一件大慘事逼成,此刻我已和他義結金蘭。」俞蓮舟點了點頭,心想:「這又是一件棘手之極的事。」張翠山續道:「我義兄一吼之威,將王盤山上眾人盡數震得神智失常,他說這等人即使不死,也都成了白痴,那麼他得到屠龍刀的祕密,再也不會洩漏出去了。」俞蓮舟道:「這謝遜行事狠毒,但確也是個奇男子,不過他百密一疏,終於忘了一個人。」張翠山道:「誰啊?」俞蓮舟道:「白龜壽。」

  張翠山道:「啊,白眉教中的玄武壇壇主。」俞蓮舟道:「依你所說,當日王盤山島上群豪之中,以白龜壽的內力最為深厚。他被謝遜的酒箭一沖,暈死過去,後來謝遜作獅子吼,白龜壽倘若好端端地,只怕也抵不住他的一吼……」張翠山一拍大腿,道:「是了,其時白龜壽暈在地下未醒,聽不到吼聲,反而保全了性命。我義兄雖然心思細密,卻也沒想到此節。」

  俞蓮舟嘆了口氣,道:「從王盤山上生還的,只有白龜壽和崑崙派的高蔣二人。崑崙派的內功有獨到之處,高蔣二人雖然功力尚淺,總算還保全了性命,但自此疾痴呆呆,神智不清。旁人問他二人,到底是誰害得他們這個樣子,蔣濤只是搖頭不答,高則成卻自始至終,說著一個人的名字─殷素素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這時我方明白,原來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,哼,下次西華子再出言不遜,瞧我怎生對付他。他崑崙弟子行止不謹,還來怪責人家。」

  張翠山道:「白龜壽既然生還,他該知道一切原委啊。」俞蓮舟道:「可他就偏不肯說。你道為什麼?」張翠山略略尋思,已然明白:「是了。白眉教想去搶奪屠龍寶刀,不肯吐露這獨有的訊息,因此始終推說不知。」俞蓮舟道:「今日武林中的大紛爭,便是為此而起。崑崙派說殷素素害了高蔣二人,咱師弟也都道你已遭了白眉教的毒手。」張翠山道:「小弟前赴王盤山之事是白龜壽說的麼?」俞蓮舟道:「不,他諱如深,什麼也不肯說。我和四弟、七弟同到王盤山踏勘,見到你用鐵筆寫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個大字,才知你果然也參與了白眉教的『揚刀立威之會』。咱三人在島上找不到你的下落,自是去找白龜壽詢問,他言語不遜,動起手來,被我打了一掌,不久崑崙派也有人找上門去,卻吃了一個大虧,被白眉教殺了兩人。十年來雙方的仇怨竟是愈結愈深。」張翠山甚是歉疚,說道:「為了小弟夫婦,因而各門派子弟無辜遭難,心中如何能安?小弟稟明師尊之後,當分赴各門派解釋誤會,領受罪責。」俞蓮舟嘆了口氣道:「這是陰錯陽差,原也怪不得你。本來嘛,倘若單是為了你們夫婦二人,也只崑崙、武當兩派和白眉教之間的糾葛,但白眉教為了要搶奪那屠龍刀,始終不提謝遜的名字,於是巨鯨幫、海沙派、神拳門這些幫會門派,都把幫主和掌門人的血海深仇,一齊算在白眉教的頭上,白眉一教,成為江湖上的眾矢之的。」

  張翠山嘆道:「其實那屠龍刀有什麼了不起,我岳父何苦如此代人受過?」俞蓮舟道:「我從未和令岳會過面,但他統領白眉教,獨抗群雄,這份魄力氣概,所有與他為敵之人,也都不禁欽服。」張翠山道:「峨嵋、崆峒等門派,並未參與王盤山會啊,怎地也和白眉教結下了冤仇?」俞蓮舟道:「此事卻是因你義兄謝遜而起了。白眉教為了想得那屠龍刀,接二連三的派遣海船,遍訪各外海島,找尋謝遜的下落,須知紙包不住火,白龜壽的口再密,這消息還是洩漏了出來。你這義兄曾冒了『混元霹靂手成崑』之名,在大江南北做過三十幾件大案,各門各派的成名人物,死在他手下的不計其數,此事你可知道麼?」張翠山點然點點頭,低聲道:「人家終於知道是他幹的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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