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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▼第二十回 十年爭鬥

  謝遜心中實在也捨不得和他三人分別,他早想到三人此去永無再會之期,他孤零零的獨處荒島,實是生不如死,但他思之已久,知道若是和張殷夫婦同歸中原,以自己仇家之眾,必替他一家三口子惹下無窮的禍患。他雖是行事偏激,卻是性情中人,既與張翠山、殷素素張翠山義結金蘭,對他二人的愛護,實已勝過待己,而對義子無忌之愛,更是逾於親兒。他自知背負一身血債,江湖上不論是名門正派還是綠林黑道,不知有多少人處心積慮的要置己於死地,何況屠龍刀落入己手,此事難免會洩露出去。若在從前,他自是枉然不懼,但這時眼目已盲,決計不能抵擋大批仇家的圍攻。他又料知張殷二人也決不致袖手不顧,任由自己死於非命,爭端一起,四人勢必同歸於盡。只怕一回歸大陸,四個人都活不到一年半載。但這番計較也不必跟二人說明,事到臨頭,方說自己決意留下。

  他聽無忌這幾句話中真情流露,將他身子抱了起來,柔聲道:「無忌,乖孩子,你聽義父的說話。義父年紀大了,眼睛又瞎,在這兒住得很安適,回到中原,只有處處不慣,什麼也不快活。」無忌道:「回到中原後,孩兒天一服侍你,不離開你身邊,你要吃什麼喝什麼,我立時給你端來,那不是一樣快活麼?」謝遜搖搖頭道:「不行的。我還是在這裏快活。」無忌道:「我也是在這裏快活。爹,媽,不如咱們都不去了,還是在這裏的好。」

  殷素素道:「大哥,你若有什麼顧慮,不如明言,大家一起籌劃籌劃。要說留你獨個在這兒,咱們無論如何不允。」

  謝遜心想:「這三人都對我情義深重,要叫他們甘心捨己而去,只怕說到舌敝唇焦,也是不能。卻如何想個法兒,讓他們離去?」張翠山忽道:「大哥,你是怕仇家太多,連累了咱們,是不是?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後,找個荒僻的所在隱居起來,不與外人來往,豈非什麼都沒事了?最好是咱們都到武當山去住,誰也想不到金毛獅王會在武當山上。」謝遜傲然道:「哼,你大哥雖然不濟,也不須託庇於尊師張真人的庇下?」張翠山暗悔失言,忙道:「大哥武功不在我師父之下,何必託庇於他?回疆西藏、朔外大漠,何處不有樂土?儘可供我四人自在逍遙。」

  謝遜道:「要找荒僻之所,天下還有何處更荒得如此間的?你們到底走是不走?」張翠山道:「大哥不去,大夥兒決意不去。」殷素素和無忌也齊聲道:「你不去,我們都不去。」謝遜嘆了口氣道:「好吧,大夥兒都不去,等我死了之後,你們再回去那也不遲。」張翠山道:「不錯,在這裏十年也住了,又何必著急?」謝遜忽然喝道:「我死了之後,你們再沒什麼留戀了吧?」

  三人一愕之間,只見他手一伸,刷的一聲,拔出了屠龍刀,一刀便要脖子中抹去。張翠山大驚,叫道:「休傷了無忌!」要知以他武功,決計阻不了謝遜橫刀自盡,情急之下叫他休傷無忌,謝遜果然一怔,收刀停住,喝道:「什麼?」張翠山見他如此決絕,哽咽道:「大哥既是決意如此,小弟便此拜別。」說著跪下來拜了幾拜。無忌卻朗聲道:「義父,你不去,我也不去!你自盡,我也自盡。大丈夫說得出做得到,你橫刀抹脖子,我也橫刀抹脖。」

  這幾句話果然制住了謝遜,他想無忌年紀雖小,素來說話甚有分寸,自己以死相脅,他竟然也以死相脅,縱聲叫道:「小鬼胡頭胡說八道!」一把抓住他背心,將他擲上了木排,跟著雙手連擲,把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,大聲叫道:「五弟,素妹,無忌!一路順風,早歸中土。」

  那玉面火猴見張翠山等被擲上木排,縱身飛躍,也跳上了木排。無忌放聲大哭,叫道:「義父,義父!」謝遜橫刀喝道:「你們若再上岸,我們結義之情,便此斷絕。」

  這時海流帶著木排,緩緩飄遠,眼見謝遜的人影慢慢糢糊,慢慢的小了下去。張翠山和殷素素知道義兄心意堅決,終不可回,只得揮淚揚手,和他作別,隔了良久良久,直至再也瞧不見他身形,三人這才轉頭。無忌伏在母親懷裏,哭得筋疲力盡,沉沉睡去。

  那木筏便如此在大海中飄行,海流果是不停的向南,帶著木筏向南行。在這茫茫大海之上,自也認不出方向,但見每日太陽從左首升起,從右首落下,每晚北極星在筏後閃爍,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動,便知離中原日近一日。最初二十餘天中,張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,不敢張帆,航行雖緩,但卻安全,縱然撞到冰山,也是輕輕一觸,便滑了開去。直至遠離冰山群,才張起帆來。

  北風日夜不變,木筏的航行登時快了數倍,且喜一路未遇風暴,看來回歸故土,倒是有了七八成把握。這一月來,張殷二人怕無忌傷心,始終不談謝遜之事。這日殷素素見海面波濤不興,木排上的風帆張得滿滿的,直向南駛,忍不住說道:「大哥不但武功精純,對天時地理也算得這般準,實是一位奇人。」無忌忽道:「既然風向半年南吹,半年北吹,過年前咱們還回到冰火島,去探望義父。」張翠山喜道:「無忌說得是,等你長大成人,咱們再一齊北去……」

  殷素素突然指著南方,叫道:「那是什麼?」只是遠處水天相接之處,隱隱有兩個黑點,張翠山吃了一驚,道:「莫非是鯨魚?要是來撞木排,那可糟了。」殷素素看了一會,道:「不是鯨魚,沒見噴水啊。」三個人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個黑點,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,張翠山歡聲叫道:「是船,是船!」猛地縱起身來,翻了個斛斗。他自生了無忌之後,終日忙忙碌碌,從未有過這般孩子氣的行動。無忌哈哈大笑,學著父親,也翻了兩個斛斗。殷素素忙取過木柴脂油,在筏上生起一堆火來。

  又航了一個時辰,太陽斜照,已看得清楚是兩艘大船。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顫,臉色大變。無忌奇道:「媽,怎麼啦?」殷素素口唇動了一動,卻沒說話。張翠山握住她手,臉上滿是關切的神色。殷素素嘆道:「剛回來便碰見了。」張翠山道:「怎麼?」殷素素道:「你瞧那帆。」張翠山凝神瞧去,只見左首一艘大船的帆上,繪著一隻殷紅色血手,張開五指,顯得甚便詭異,說道:「這艘船的風帆好生奇怪,你認得麼?」殷素素低聲道:「是我爹爹的白眉教的。」

  霎時之間,張翠山心頭湧起了許多念頭:「素素的父親是白眉教的教主,這邪教看來無惡不作,我見到岳父時卻怎生處?恩師對我這場婚事會有什麼說話?」只覺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輕輕顫動,想是她也同時起了無數心事,當下說道:「素素,咱們孩子也這麼大了!天上地下,永不分離。你還擔什麼心?」殷素素吁了一口長氣,回眸一笑,低聲道:「只盼我不致讓你為難,你一切要瞧在無忌的臉上。」

  無忌從來沒見過船隻,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艘船,心中說不出的好奇,沒理會爹媽在說什麼。那木排漸漸駛近,只見兩艘船靠得緊密,竟似貼在一起。若是方向不變,木排便會在兩艘船右首數十丈處交叉而過。

  張翠山道:「要不要跟船上招呼?探問一下你爹爹的訊息?」

  殷素素道:「不要招呼,待回到中原,我再帶你和無忌去見爹爹。」張翠山道:「嗯,那也好。」無忌忽然叫道:「爹,媽,你瞧,兩隻船上的人在打架。」張殷二人抬起頭來,凝目望去,果見那邊船上刀光閃爍,似有四五人在動武。殷素素有些擔心,道:「不知我爹爹在不在那邊?」張翠山道:「既是碰上了,咱們便過去瞧瞧。」於是斜扯風帆,轉過木筏後的大舵,那木筏便略向左偏,對著兩艘船緩緩駛去。

  木筏雖然扯足了風帆,但行駛仍是極慢,過了好半天,才靠近二船。只聽得白眉教的船上有人高聲叫道:「有正經生意,不相干的客人避開些吧。」殷素素叫道:「是總舵的香主,那一壇的舵主在燒香?」她說的是白眉教的切口,那邊船上那人的語氣立時不同,恭恭敬敬的道:「原來是總舵的香主駕臨,天市堂李香主,率領神舵壇封壇主、青龍壇程壇主在此。不知是那一位香主駕臨?」殷素素道:「紫微堂香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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