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 |
六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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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殷二人不約而同的伸出手去,各自握住了無忌的一隻手。二人雖自得意,但隱隱的卻也感到了一層憂慮,張翠山是生怕孩子聰明有餘,將來卻不學好,殷素素是怕他不壽。 無忌笑道:「義父,這麼說來,你不是比我爹媽聰明兩倍麼?」謝遜道:「只怕兩倍也不還不止。」無忌道:「後來那位老和尚能治好麼?」謝遜嘆道:「治不好啦!他氣息越來越微,我手掌按住他靈台穴,拚命將以自己真力,延續他的性命。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氣,問道:『你師父還沒來麼?』我道:『那是不會來的了。』我道:『大師,你放心,我不會再胡亂殺人,激他出來。但我走遍天涯海角,定是找到他。』他道:『很好,很好!不過,你武功不及他除非……除非……』說到這裏,聲音越來越低。我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,只聽他道:『除非……能找到屠龍刀,找到……找到刀中的祕……』他說到這個『祕』字,一口氣接不上來,便此死了。」 直到謝遜源源本本的說了這個故事,張翠山夫婦方始懂得,他為什麼苦思焦慮的要探索屠龍刀中的祕密,為什麼平時溫文守禮,狂性發作起來時卻又是行如禽獸,為什麼雖然身負絕世武功,卻是終日愁苦……他三人結義十年,平素無話不說,但這位大哥的身世,可到今晚方才明白。 謝遜道:「後來我得到屠龍刀的消息,趕到王盤山島上來奪刀,這些事你們親眼得見,那也不用說了。我在得刀之前,千方百計的要找尋成崑,得了屠龍刀之後,卻反而怕他找上了我,因此要尋個極隱僻的所在,慢慢探尋刀中祕密。為了生怕你們洩露我的行藏,才把你們帶同前來。想不到一晃十年,謝遜啊謝遜,你還是一事無成。」張翠山道:「空見大師臨死之時,這番話或是沒有說全,他說『除非能找到屠龍刀中的祕密……』,說不定是另有所指。」謝遜道:「這十年之中,什麼荒誕不經,異想天開的情景我都想過了,但沒一件事能和他的說話相符。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祕密,那是確定無疑的,但我殫智竭力,猜想不透,無忌,你比我聰明得多,將來說不定你能想得出來。」 無忌道:「義父,那成崑今年有幾歲啦?」謝遜臉色一變,說道:「孩子,你說的不錯,他今年六十五歲啦,冤沉海底,再無報仇之日,賊老天,賊老天,你真會害人。」張翠山夫婦和無忌心中都明白,就算將來無忌能發現刀中所藏的祕密,能練成剋制的功夫,他又能回歸中土,找到成崑,看來那也是二三十年之後的事,那時成崑十之八九早已不在人世了。四個人談了一晚,天色將明。謝遜道:「無忌,你不要睡了,義父再傳你一路武功。」張翠山夫婦對望一眼,無法阻步,只得相偕回洞。 自這晚一夕長談之後,謝遜不再提及此事,但督率無忌練功,卻變成了嚴厲異常。無忌此時不過九歲,雖然聰明過人,但要短期內盡數領悟謝遜這身舉世少見的武功,卻怎生能夠?謝遜竟是不加理會,只要無忌學得不如他意,他便又打又罵,絲毫不予姑息。殷素素常常見到兒子身上青一塊、烏一塊,心中甚是痛惜,跟謝遜道:「大哥,你神功蓋世,三年五載之內,無忌如何能練得成?這荒島上歲月無盡,你不妨慢慢教他。」謝遜道:「我又不是教他練,是教他盡數記在心中。」殷素素奇道:「你不教無忌練武功麼?」謝遜道:「哼,一招一式的練下去,練到他頭髮白了,也不知成不成。我只是要他記著,牢牢的記在心頭。」殷素素不明其意,但知這位大哥行事處處出人意表,只得一切由他。不過每見到孩子身上傷痕累累,便抱他哄他,疼惜一番,無忌居然很是明白事理,道:「媽,義父是要我好,他打得狠些,我便記得牢些。」 如此又過了大半年,一日早晨,謝遜忽道:「五弟,素妹,再過四個月,風向和海潮一齊轉南,今日起咱們來紮木排吧。」張翠山驚喜交集,道:「你說紮了木排,回歸中土嗎?」謝遜冷冷的道:「那也得瞧賊老天發不發善心,這叫作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成功,便回去,不成功,便溺死在大海之中。」 依著殷素素的心意,在這海外仙山般的荒島之上,日子過得逍遙自在,實在不必冒著奇險回去,但想到無忌長大之後如何娶妻生子,想到他一生埋沒荒島實在可惜,當下便興高采烈的一起來紮結木排。好在島上多的是參天古木,因為生於寒冰之地,木質緻密,硬如鐵石。謝遜和張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樹木,殷素素便用樹筋來編織帆布,搓結帆索。無忌奔走傳遞,連那玉面火猴也是毛手毛腳的在一旁幫忙。 饒是謝遜和張翠山武功精湛,殷素素也早不是個嬌怯怯的女子,但因沒有刀斧等就手家生,紮結這個大木排實是事倍功半。往往費了大半個時辰,方始弄倒一棵合用的大樹。紮結木排之際,謝遜總是要無忌站在他的身邊,盤問他是否忘了他所教的武功。這時張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開,由得他義父義子二人一問一答,但聽所問答的都是些口訣之類。謝遜甚至將各種刀法、劍法,都要無忌一一記在心中。但要他記的又不是如何擊刺變招的動作,只是要他背經書一般的死記。謝遜這般「武功文教」,已是奇怪,偏又不加半句解釋,便似一個最不會教書的蒙師,要小學生呆背詩云子曰,圇囫吞棗,生吞活剝。殷素素在旁聽著,有時忍不住可憐孩子,心想別說是孩子,便是一個精通武學的大人,也未便能記得這些口訣招式,而且不加試演,死記住這些口訣招式又有何用?難道口中說幾句招式,便能克敵制勝麼?更何況無忌只要背錯一字,謝遜便重重的一個耳光打了過去。雖然他手掌上不帶內勁,但這一個耳光,常常便使無忌半邊臉蛋紅腫半天。這座大木排一直紮了兩個多月,方得大功告成,而豎立主桅副桅,又花了半個月時光。跟著便是打獵醃肉,縫製存貯清水的皮袋,要知在這茫茫的大海之上,說不定風向不順,一飄便是半年數月。待得事事就緒,已是白日極短,黑夜極長,但風向仍未轉過。三人在海旁搭了一個茅棚,遮住木排,只待風向一轉,便可下海。這時謝遜竟是片刻也不和無忌分離,便是晚間,也要無忌跟他同睡。張翠山夫婦見他對兒子又是親熱,又是嚴厲,只有相對苦笑。一天晚上,張翠山半夜醒轉,忽聽得風聲有異,他坐起身來,聽得風聲果是從北而至,忙推醒殷素素,喜道:「素素,你聽!」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,忽聽得謝遜在洞外說道:「轉北風啦,轉北風啦!」這聲音中竟又帶著哭音,中夜聽來,極其淒厲辛酸。次晨張殷夫婦歡天喜地的收拾一切,但想在這冰島上住了十年,忽然便要離開,竟有些戀戀不捨起來。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,已是正午,三人合力將木排推下海中,無忌抱了玉面火猴,第一個跳上排去,跟著是殷素素。張翠山挽住謝遜的手,道:「大哥,木排離此七尺,咱們一齊跳上去吧!」 謝遜忽道:「五弟,咱兄弟從此永別,願你好自珍重。」張翠山心中突的一跳,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謝遜道:「你心地仁厚,原該福澤無盡,可是人事難料,天道難知,你一切小心。無忌已學得我一身武功,人又聰明,他日成就,當在你我之上。素妹雖是女子,卻不會吃人的虧。我所擔心的,反倒是你。」張翠山道:「大哥,你說什麼?你不跟……不跟我一起去麼?」謝遜道:「早在數年之前,我便與你說過了。難道你忘了麼?」 這幾句話聽在張翠山耳中,猶似雷轟電擊一般,這時他方始記得,當年謝遜確曾有他猶個兒不離此島的言語,但此刻他不再提起,張殷二人誰也沒放在心上。當紮結木排之時,謝遜也從未露過獨留之意,不料直到臨行,他才忽然說了出來。張翠山急道:「大哥,你一個人在這島上寂寞淒涼,有什麼好?快跳上木排啊!」說著手上使勁,用力拉他。但謝遜的身子猶似一株大樹牢牢釘在地下,竟是一晃也不晃。張翠山叫道:「素妹,無忌,快上來!大哥說不跟咱們一起去。」殷素素和無忌聽了,也是大吃一驚,一齊縱上岸來。無忌道:「義父,你為什麼不去?你不去我也不去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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