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六〇


  謝遜「哼」了一聲,道:「那有什麼不忍的?若在今日,我瞧在五弟面上,自不會去跟武當派為難。可是那時我又不識得五弟,別說是宋遠橋,便是五弟自己,只要給我見到了,還不是殺了再說。」謝無忌奇道:「義父,你為什麼要殺爹爹?」謝遜微笑道:「我是說個比方啊,並不是真的要殺你爹爹。」謝無忌道:「嗷,原來如此!」這才放心。

  謝遜撫著他小頭上的頭髮,說道:「賊老天雖有諸般不好,總算沒讓我殺了宋遠橋,否則我愧對你爹爹,也不能再跟他結義為兄弟了。」他停了片刻,續道:「這天晚上我吃過晚飯,在客店中打坐養神。我心知宋遠橋既是武當七俠之首,武功上自有過人之處,若是一擊不中,給他逃了,或是只打得他身負重傷而不死,那麼我的行藏必致洩露,要逼出我師父來的計謀盡數落空,而且天下豪傑向我群起而攻,我謝遜便有三頭六臂,也是無法對敵啊。我一死不打緊,這場血海深仇,可從此無由得報了。」謝無忌突然道:「義父,你眼睛看不見,等我大了,練好了武功,去替你報仇!」

  他此言一出,謝遜和張翠山不約而同的霍地站起。謝遜雖然雙目無神,仍是凝視無忌,低沉著聲音道:「無忌,你可真有此心?」張翠山和殷素素心中都很焦急,他們雖然身處極北萬里之外的荒島,將來未必能夠重返中土,但武林中人素重信義,一諾之下,終身不渝,無忌要是答應謝遜報仇,那可是在肩頭挑上了一副萬斤重擔。以謝遜幾具通天澈地之能,尚自不能報仇,無忌這小小孩子若是信口答應了,豈非自陷絕境?

  可是無忌年紀雖小,這種事情還是須得由他自決,親為父母,也不能出主意,至於日後他長大成人,是否還記得孩童的話,那是將來之事了。不過張殷二人此時聽來,均覺此事雖然渺茫,總是隱隱覺得非同小可,說不定便關涉到無忌的一生禍福。

  只聽無忌昂然道:「義父,害你全家之人叫做混元霹靂手成崑,無忌記在心中,將來一定代你報仇,也將他全家殺死,殺得一個不留!」

  張翠山怒喝:「無忌你說什麼?一人作事一人當,他罪孽再大,也只一人之事,豈可累及無辜?」

  無忌應道:「是,爹爹!」嚇得不敢再說。謝遜卻道:「一個人死了,什麼都不知道了,那也沒有什麼,倒是全家死光,剩著一個人孤零零的在世上,更是難受。當時我明白這個道理,反之是找我師父報仇。其實真正的報仇,該當是將我師父全家害死,讓他獨個兒活著,日日想著亡妻喪子之痛。」

  張翠山聽得只是搖頭,但礙著他是大哥,不便駁斥,生怕他更說許多慘酷惡毒的言語,讓無忌記在心中,於是問道:「你跟我大師兄這場比武後來如何了結?大師兄始終沒跟咱們說起這件事,倒是奇怪。」謝遜道:「宋遠橋壓根兒就不知道,恐怕他連『金毛獅王謝遜』這六個字也從來沒聽見過,因為我後來沒有去找他。」張翠山嘆了口氣,道:「謝天謝地!」殷素素笑道:「謝什麼賊老天、賊老地,謝一謝眼前這個謝遜大哥才是真的。」張翠山和無忌都笑了起來。

  謝遜卻並不笑,緩緩的道:「那天晚上的情景,今日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,我坐在坑上,暗運真氣,將那『七傷拳』又複習了幾遍。五弟,你從來沒見過我的『七傷拳』,要不要見識見識?」張翠山還沒回答,殷素素搶著道:「那一定是神妙無比,威猛絕倫,大哥,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俠了?」謝遜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怕我試拳時傷了你老公麼?倘若這拳力不是收發由心,還算得是什麼『七傷拳』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走到一株大樹之旁,口中吆喝一聲,宛似憑空打了個霹靂,猛響聲中,一拳打在樹幹之上。

  以謝遜的功力而論,這一拳便是不將大樹打得斷為兩截,也當拳頭深陷樹幹,那知他收回拳頭時,那大樹竟是絲毫不損,連樹皮也不破裂半點。殷素素心中難過:「大哥在這島上一住九年,武功是全然拋棄了。我從來不見他練功,原也難怪。」怕他傷心,還是大聲喝了聲采。謝遜道:「素妹,你這聲采喝得全不由衷,你只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,是不是?」殷素素道:「在這極北荒島之上,來來去去便是四個親人,還練什麼功?」謝遜問道:「五弟,你瞧出其中的奧妙麼?」張翠山道:「我見大哥這一拳去勢十分剛猛,可是打在樹上,連樹葉也沒一片晃動,這一點心中甚是不解。便是無忌去打一拳,也會搖動樹枝啊!」無忌叫道:「我會!」奔過去在大樹上砰的一拳,果然樹枝亂晃,月光照映出來的影子,在地上顫動不已。張翠山夫婦見兒子這一拳力道甚是強勁,心下甚喜,一齊瞧著謝遜,等他說明其中的道理。謝遜道:「三天之後,樹葉便會萎黃跌落,七天之後,大樹全身枯槁。我這一拳已將大樹的脈絡從中震斷。」

  張翠山和殷素素不勝駭異,但知謝遜素來不打誑語,此言自非虛假,謝遜取過手邊的屠龍刀,拔刀出鞘,喀的一聲,在大樹的樹幹中斜砍一刀,只聽得砰彭巨響,大樹的下半段向外跌落。謝遜收刀說道:「你們瞧一瞧,我『七傷拳』的威力可還在麼?」

  張翠山三人走過去細看大樹的斜剖面時,只見樹心中一條條通水的筋脈已大半震斷,有的扭曲,有的粉碎,有的斷為數截,有的若斷若續,顯然他這一拳之中,又包含著數種不同的勁力。張殷二人大是歎服,張翠山道:「大哥,你今日真是叫小弟大開眼界。」謝遜忍不住得意之情,說道:「我這一拳之中,共有七種不同的勁力,或剛猛,或陰柔,或剛中有柔,或柔中有剛,或橫出,或直送,又或是自外向內收縮。敵人抵擋了一種勁力,抵不住第二種,抵了第二種,我的第三種勁力休又如何對付。嘿嘿,『七傷拳』之名,便由此而來。五弟,你說這拳力是太毒辣了些吧?」

  無忌道:「義父,你把這『七傷拳』教了我好麼?」謝遜搖頭道:「不成!」無忌好生失望,還想纏著他苦求。殷素素笑道:「無忌你不是傻麼?你義父這種武功精妙深湛,若不是先具最上乘的內功,如何能練?」無忌道:「那麼等我先練好了上乘的內功再說。」謝遜搖頭道:「這『七傷拳』不練也罷!每人體內,均有陰陽二氣,金木水火土五行。心屬火、肺屬金、賢屬水、脾屬土、肝屬木,一練七傷,七者皆傷。這七傷拳的拳功每深一層,自身內臟便多受一次損害,所謂七傷,實則是先傷己,再傷敵,我若不是在練七傷拳時傷了心脈,也不致有時狂性大發,無法抑制了。」張翠山和殷素素此時方知,何以他這樣一位文武兼資的奇人,一到狂性發作,竟會行若禽獸。

  謝遜又道:「倘若我內力真的渾厚堅實,到了空見大師、或是武當張真人的地步,再來練這七傷拳,想來自己也可不受損傷,便有小損,亦無大礙。只是當年我報仇心切,連殺七人,才從崆峒派手中奪得這本『七傷拳譜』的古抄本,拳譜一到手,立時便心急慌忙的練了起來,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師父已死,報不了仇。待得察覺內臟受了大損,已是無法挽救,當時我可沒想到,崆峒派既然有此世代相傳的拳譜,卻為何無人會此拳功。素妹,我又貪圖這拳功發拳時聲勢煊赫,有極大的好處,你懂得其中道理吧?」殷素素微一沉吟,道:「嗯,是不是跟你師門霹靂什麼的功夫差不多?」謝遜道:「正是。我師父外號叫作『混元霹靂手』,掌含風雷,威力極是驚人。我找到他後如用這路七傷拳跟他對敵,他定當以為我使的還是他親手所傳的武功,只要拳力一到了他身上,他再驚覺不對可已遲了。五弟,你別怪我用心尖刻,我師父外表橫魯,可實在是天下最工心計的毒辣之人。若不是以毒攻毒,這場大仇便無法得報……唉,枝枝節節的說了許多,還沒說到空見大師。且說那一晚我運氣溫了三遍七傷拳功,便越牆出外,要去找宋遠橋。」

  「我一躍出牆外,身子尚未落地,突然覺得肩頭上被人輕輕一拍。我大吃一驚,以我當時功力,竟有人伸手拍到我身上而不及擋架,可說是從所未有之事。無忌,你想,這一拍雖輕,但若是他掌上施出勁力,豈不是我已受重傷?我當即回手一撈,反擊一拳,左足一落地,立即轉身,便在此時,我背心上又被人輕輕拍了一掌,同時背後一人嘆道:『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。』」

  無已覺得十分有趣,哈哈笑了出來,道:「義父,這人跟你鬧著玩麼?」張翠山和殷素素卻已猜到,說話之人定是那空見大師了。

  謝遜續道:「當時我只嚇得全身冰冷,如墜深淵,那人如此武功,要制我死命真是易如反掌。他說那『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』這八個字,只是一瞬之間的事,可是這八個字他說得不徐不疾,充滿慈悲心腸!我聽得清清楚楚。但那時我心中只感到驚懼憤怒,回過身來,只見四丈以外站著一位白衣僧人。我轉身之時,只道他離開我只不過兩三尺,那知他一拍之下,立即飄出四丈,身法之外,步伐之輕,實是匪夷所思。」

  「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:『是冤鬼,給我殺了的人索命來著!』因為我想若活人,決不能有這般來去如電的功夫。我一想到是鬼,膽子反而大了起來,喝道:『妖魔鬼怪,給我滾得遠遠的,老子天不怕地不怕,豈怕你這種孤魂野鬼?』那白衣僧人合什道:『謝居士,老僧空見合什!』我一聽到空見兩字,便想起江湖上所傳『少林神僧,見聞智性』這兩句話來。他名列四大神僧,無怪有這般高強的武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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